陆安便来了。
“陆某以为,非是天地为方位,实乃天地为水火。”
当她站出来时,不仅场内,场外的人也都看着她,那大王、赵提学、房州知州、房州通判皆注视过来,每个人的瞳孔里都闪动着期待。
郎君金声玉色,举城皆动。
“《易》有言,乾者 , 天也 。终而为万物始。乾起于坎,北方坎水之地。”
“坤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坤起于离,南方离火之处。”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何六?东南西北,四方上下,六合也,与宇相应也。”
“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何七?阴阳五行,回转循环,七政也,与宙相应也。”
至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已释四字。
用的还是《周易》。
要知道,十二经中,《周易》最难。
场中已有人失声:“你连《周易》都学通了?!”
陆安咳嗽一声:“略懂一二。”
又有人失声:“你又是略懂?!你还有多少略懂?!”
陆安正想说话。
对方:“停!别说了,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十二经多多少少都看过些许是吧?!合着你说的多多少少看过,就都是’略懂‘是吧?!你都会了是吧?!”
那神色已然扭曲。
陆安:“……这倒没有。只是《周易》、《论语》、《礼记》这三样,比其他的略懂一些。”
没办法,谁让在明朝的时候,四书就包含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大学》、《中庸》都是《礼记》里的内容。
学过四书,自然对《论语》和《礼记》就有了解了。
而《周易》……说来惭愧,并不是她连五经也学完了,还没那么夸张,纯粹是因为华夏人对算命这种事天生的好奇,她就去研究了一下。
理论知识倒是记了一脑子,但就是学不会算命。
这可能是需要天赋吧。
陆安在心里为自己被埋葬的算命技能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被其他人打断了。
“真的是略通一些吗?”士子们满脸“我不信”。
陆安:“真的。”
然后默默把后半句咽回去。
——但是我会学习。
士子们相不相信,谁也不知道。但反正治《论语》、《礼记》或者《周易》的士子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陆安想了想,决定帮他们脱离一下这个情绪:“而玄黄和洪荒……”
她开口之后,士子们立刻收起诸多情绪,专心致志听她说话,再不吱声。
帷幕投下绰绰的影,明亮而巨大的夏日被分割成了细碎光点,落在众儒生身上,他们朝着陆安方向,十分郑重其事。
治《周易》的人,已是取出竹简与毛笔,还用上了随身带的墨水。
听陆安说:“《千字文》一书中,自天地玄黄起,至露结为霜,一共十八句,讲的是天时。而《易》有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何为天地之杂?天地阴阳交互混和。乃天地初开,混沌也。”
“而洪荒既讲的是天时,此二字的解读,陆某认为,洪应当是‘大’,荒则是‘久远’。宇宙洪荒,亦取时间无首无尾、空间无边无际之意。”
洋洋洒洒说完,陆安对着周围轻轻一拱手,微笑:“陆某说完了,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陆安微妙地顿住了。
她看到她说完后,那些士子头也不抬,都在唰唰唰抄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竟还能这般解读!”
“茅塞顿开!真是茅塞顿开啊!”
“听陆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
不管是治《周易》,还是不治《周易》的,都在疯狂抄写。仿佛受到了相当大的触动,众士子思如泉涌,意犹未尽。
唯一没有在抄写的只有之前多次找陆安麻烦的那名士子了。
但他犹豫片刻后,竟是行到陆安面前,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是没受到很大的打击,似乎只是正常服软:“萤火安敢与皓月争辉,陆九郎,某服矣!”
可他恍惚的神色,倒竖的汗毛,仓皇而急促的举动,无一不显出他明显更像是被陆安震慑了。
他盯着陆安看了片刻,人生头一次醒悟了一个道理——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嫉妒和攻击,都来源于自身的自信。
不管是觉得可以用钱财来征服对方,或者花钱雇人来散发流言蜚语,还是可以用权势来威压对方,又或者认为自己的才华比对方好……不论如何,总是有底气的。
可当一个人优秀到某种程度,感觉任何手段都无法对其造成伤害后,那妒忌之心,就彻彻底底升不起来了。
——唯有被其才华打折的骨头,在此地苟延残喘。
陆安之才,他确实……
服矣。
第29章
送上门来的刷名望机会, 陆安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立刻把人扶起:“兄台言重了。自古文无第一,兄台又不识我,与我辩论实属正常, 古话说得好,真理越辩越明,哪能说一为萤火,一为皓月呢?”
这人本已被陆安的才华压服, 此刻更是痛哭于其气度之前:“陆兄……前些时日陆兄所做《爱莲说》, 某嗤之以鼻,如今再看,陆兄只是直抒胸臆而已!”
眼看着陆安也要说点什么回应了。
观澜亭中有桌,那大王用脚踢踢桌子, 其他人下意识看过去,他一手撑着桌子, 笑问:“真理越辩越明, 这是哪个古人说的古话, 我怎么没听过?”
陆安一本正经地回答:“千年前有座呼延山, 山上有座鸾羽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法号八道。这话是他说的。”
那大王愣了一下, 脑子过了一遍“呼延山”、“鸾羽庙”、“八道和尚”的读音后, 笑得东倒西歪, 不得不抓住桌子,好让自己站稳:“好好好!好一个八道和尚!”
他转头看向赵提学, 直接说:“我也要出一道题。”
赵提学拱手相请后, 那大王便开口道:“我读史书,见汉宣帝称:汉家自有制度, 本以霸王道杂之。这霸王道,作何解?”
这问题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有士子谨慎地问:“不知阁下是?”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烧红的炭,烫得口舌小心翼翼地吐字。
——毕竟就算是大王,你是和官家关系好的大王,还是和官家关系一般的大王,意义完全不一样。
如果是前者,这题能答,毕竟很有可能是官家托大王问道。如果是后者,谁敢妄言霸王?
那大王道:“吾乃申王舒。”
申王?居然是官家的幼弟!传闻官家对这幼弟待以优荣。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是傻大胆然后连累他们就行。
申王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士子向他表现文采。
一个米姓士子抢答:“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申王微微点头。
其余士子大为扼腕——怎么被这厮抢先了呢!
这是《孟子》原文,尽管《孟子》不在十二经内,但这是儒家文学,在场人也没少看《孟子》,将这句背出来而已,他们也能背啊!
申王等了一会儿,没看对方继续说下去,略有些疑惑地问:“就这么结束了?你科举也是这么答策论的?”
雅集试策论与经义。之前《千字文》虽非经,但出的题目也能和经义之题搭边,现在就是试在场人的策论水准了。
试的是策的二大类——子、史和时务中的子、史类。
米姓士子额头一下子就冒汗了。
在科举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回答,但这不是为了抢答,还没想好全文就先一步选择一个切入点说出来了吗?
他深呼吸一口气,连忙调动脑子里的学识:“吾闻古之霸者,轩邱膺箓,拟之于三微,兴之以武功;古之王者……观……观人揖让……垂衣……垂衣……”
陆安脑子里熟练地把这些文言文词汇,转成了大白话。
——我听说古代行霸道的帝王,在接受天命之后,通常会去模拟和揣测如何用“三微”去行教天下,他们兴盛国家是凭借发动战争而获取功绩;古代行王道的帝王,时常观察旁人是否重礼节、行谦和之事……
随后再等对方说“垂衣”——也就是无为之治后面要跟什么。
结果,米姓士子“垂衣”了半天,苦于准备不足,只能用胳膊碰碰自己好友,示意对方来帮一下自己。
好友低声:“高居。”
米姓士子迅速:“垂衣以高居,化穆而羲轩。”
——依照无为之治来居于高位,行教化和顺之事如同伏羲和轩辕。
“吾……”
又卡了。
这次没等他再问自己友人,申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这些话我都听腻了,说来说去都是之乎者也,没有一个实策。你们直接告诉我为君者怎么做到霸王道杂之就行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今日对策,我会上呈官家。先不用长篇大论,起个题眼我听听?”
“文武并重!”
“怀柔伐叛!”
“王道习太古,霸道看中代!”
士子们一听要上呈给官家,更加激动了,一个两个赶紧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管合不合理,先起题再想内容——
比如那个说“太古”和“中代”的,陆安就很好奇,薪朝往上,中代应该是属于“魏晋南北朝”那会儿,以魏晋南北朝的情况,说“霸道看中代”的那个人,他要怎么措辞才能把这段历史往霸道上面扯。
总之,申王听着这些题眼,没有太大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