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句补全之时……“砰。”陆二郎心脏猛地一跳,后背已然汗湿。
这首劝农诗,可以说是天下无出其右。他其他启蒙诗作得再好,再超越这个,还能比得过政治正确以及内容正确双向涉及吗?!
而陆家不少人,已是被这诗惊得即刻从座椅上跳起来,状若疯狂。
“这诗……好啊!好啊!这诗怎么不能在流放之前写出来呢!!!”
但凡早那么数个月做出来,陆家运作一番,必使陆家九郎名满天下!
读书人看鸿篇蒙尘,佳作失利,真的是再痛心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家族出名篇,获利的是整个家族!大头名声由九郎得了,他们也能分几羹汤吃!
第五旉不是读书人,也不是陆家人,所以他更注意到了陆山岳略显疲惫的叹气。
有意思……
第五旉视线一转,就知道陆山岳为什么叹气了,他不介意再给这火浇上一泼鲜油——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玩味的声音仿佛辅着墨汁流淌,第五旉的目光如同毛笔那般抚过陆二郎的虎口以及桌面泼洒的粥水米粒:“九郎这诗,真真应景。”
真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的小子。
陆安微笑着说:“大总管真是陆某知己。”
第五旉:“……”
他要吐了。
陆寅(陆二郎)猛然回过味来,他想起来了,当时陆安念最后那两句诗的时候,眼中分明噙着笑。
“陆、安!!!”
炭盆里的火苗子呼一下往上蹿,他抬起拳头就砸过去。
陆安几乎能感觉到那拳头上放出来的热量了。但是,陆家好几个人扑过来,抱腰的抱腰,抱胳膊的抱胳膊,拳头停在陆安面颊前,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二哥别生气!九郎年纪还小,不晓事!”
“二哥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九郎要是被打坏了,谁再来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九郎是天赐我陆家的美玉,碎不得啊!”
最后那个人说的话,才是真理。
陆家人无法形容他们听完这首诗时的感受,那种震撼,那种惊骇,那种眼睁睁瞧着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时激昂的心情。
有这般诗才,陆家九郎日后必然名扬天下,他们也会因着是陆九郎的族人,沾得一两分光彩。
陆家长辈脸上浓浓的一堆笑,陆家小辈心头滋甜。
陆二郎被他们勠力同心拦着,更起了逆反心理,胸膛起起伏伏,手腕一转,便要挣推开同族人,非要打陆安一拳不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嗒。”
筷子轻敲碗沿的声音响起。
“好了。”
陆家家主平和地说:“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第4章
陆山岳在陆家一向是一言九鼎。他开口之后,混乱的场面即刻静止,三五息过后,众人各归各位,争端好似冰消雪释。
“外人”言笑晏晏:“外人都言陆家家风最是端庄整饬,如今看来,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陆山岳表情似乎有些惊异:“未曾想,大总管也需要观摩家风?莫非是有心认义子女,添第五家香火。”
此言一出,不知谁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第五旉仿似没听见,漫不经心地斜提着银夹子拨弄炭火,桔红火影从他袖袍边沿滚过。
“倒是个好主意。”
大总管十分和气地接话,不像是外边传闻里那凶恶奸诈的宦官模样,说话不紧不慢,倒像个文人雅士。
“家大,业也大,如此庞大的家业若一遭崩得粉碎,看着子孙后代受苦受难,某于心不忍。”
两人的视线皆是含着笑意,对上时也友好万分,浑然一对很要好的友人,在熏人暖气中闲聊。
陆安坐在自己位置上,和其他陆家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参合进这段对话里。
——大佬在打机锋,互相阴阳怪气,你们这群小虾米贸然闯进去,是生怕其中漩涡不能把你撕碎吗?
好在,天冷,粥也容易冷,几句话过后,陆山岳便拿起了筷子。
陆安用眼角注意到,陆山岳动了筷子后,其他人才拿起筷子。但也不是同一时间动筷,而是按照年龄和辈分,依次起筷。长辈不吃,小辈就不能用餐。
陆家如今人少,若是按照最鼎盛那会儿的人数,若是过年家宴,陆安琢磨着等轮到她,人都快饿死了。
——还好之前她要动筷子的时候被陆寅意外打断了,不然一个不讲礼数不敬长辈的帽子扣在头上,便很难拿下来了。
陆安微微垂眸,一时之间有些心惊肉跳,又有些唏嘘:大家族讲究真多,都流放了还要坚持这种排场,怪道林黛玉进贾府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呢。
算了,不想那么多,先吃饭。
陆安数了一下,她碟子里的十粒,陆寅碟子里的十粒,足足二十粒咸豆呢。糜子粥倒是不用数,虽然是稀粥,能从粥水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米粒看着也不少,碗中间还沉着一块萝卜干。通常一碗粥喝完,萝卜干也就吃完了。
陆安把她的早餐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有剩。其他人也一样。吃完后,肚子半饱,身体暖烘烘的,也算是一种慰藉。
“今日雪大,便不动身了。”负责押送他们的将校说。
若是寻常犯人,这时候也得上枷,睡觉也得戴枷锁。但陆家有天子开恩,特许平时不必戴枷,只有上路时才需要往脖子上套。
陆安吃完了早饭,在驿站里四处走动,只要不出驿站,便没人管她——出驿站也行,但不能走远,需得上枷,身边还有将校监管。
走着走着,陆安听到身后有人喊:“前方可是陆九郎?”
回头一看,是这驿站的驿卒之一,五官粗犷,胡茬青黑,身上最亮眼的还是朝廷统一下发的驿服。对方很热情:“九郎是在寻人寻物?可需小底帮忙?”
陆安想了想,问:“驿站里有没有书可以看?”
驿卒问:“《千字文》可行?”
陆安点点头。
很快,对方就拿着《千字文》来了。来的时候还贴心搬过来一尊小凳:“九郎要去哪儿看?凳子我给你搬。”
陆安连忙道谢。又看那书,只见书封和书页都发黄发黑了,闻着还有霉味儿。不像是潮湿弄的,倒像是有人日日翻看,汗液抹在上面才导致的发霉。
然后就听见驿卒不好意思的声音:“我只有这个书了。”
略微停顿后,对方像是想起什么,急急补充:“不过,之前有位士子路过,落了一本《春秋经传集解》在这里,如果九郎需要,我现在就去翻出来。”
陆安拱手:“劳烦了。”
“些许小事,算什么劳烦。”
那驿卒匆匆离去,留下小凳和《千字文》,陆安便坐着凳子翻看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驿卒取书回来时,就是这般听到了琅琅书音,看到唇红齿白的郎君端坐在小凳上,半点不见嫌弃地翻开那发霉的书,清声念诵,日光透过窗格投进来,笼罩着念书的人,垂成了一小团橘黄色的影。
驿卒顿时不敢出声惊扰,只自个儿在心里惊喜:他果真没有讨好错人!
以陆九郎的才华,再加上这独一份的气度,身陷囹圄也专心念书,来日必能扶摇直上,说不准他如今雪中送炭,往后能够结一份善缘呢?
便等对方念完千字文后,上前道:“九郎,《春秋经传集解》来了。”
陆安拿过来浅浅一翻,笑道:“我就说怎么会有人不回来找书,从这书看,对方家中非富即贵,不缺这一本,便也不会特意回寻。”
驿卒惊奇:“九郎怎知?”
她现在所处的朝代,国号为薪,绝大多数地方都能看出宋朝的影,仿佛一个事物镜内镜外的模样。陆安再结合一下原身的记忆,浅慢地说:“牌记简洁,无边框,无纹饰,四周及左右皆为双边。”
捏了捏纸张,继续:“两浙地区多见桑树、楮树,浙本便多用皮纸。皮纸洁白坚韧,刻字清晰,两浙地区自北……自雕版印刷出现以来,便一直属于雕印中心,浙本更是刻本中公认最精美的版本,价格本就不菲了,寻常浙本还没有句读,这书上却有句读辅助断句,想必更是昂贵非常。”
这么贵的书,对方不回来找,要么是钱多,直接再买一本就行,没必要大费周章。要么就是有急事离开,回不来了。
驿卒似懂非懂地点头:“九郎当真是见多识广,不愧是陆家人。”
自小浸(淫)(书)香,连刻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眼便认出来处。
陆安笑了笑,没有多说话,只低头继续看书。
——这哪是陆家的原因,是上辈子生活在信息时代,想查什么,了解什么,网络一搜就搜到了,换陆家人,他们估摸着连浙本多用皮纸都不会去关注。
对他们而言,东西好用就够了。
*
陆安将这本《春秋经传集解》认真看了一遍,有句读断句,再结合上一辈子,自己的专业汉语言文学所了解到的《春秋》知识,阅读得非常轻松。
——就是阅读习惯有些别扭,总要克制住从左往右读的冲动。
在这个过程中,陆安惊喜地发现原身的记忆力十分优秀,再结合记忆法,轻轻松松便将整本书背下来了。
有这样的记忆力,今年是科考年,八月解试开考,她应当能尝试下场。
陆安眉头深锁,习惯性地开始在心里做计划。
她必须尽快逃离陆家的掌控,走科举路线拿到官身在皇帝面前露脸是最好的办法,不然就等着几年后陆家回京,把她和陆九郎的身份换回去再上门提亲,美其名曰赔偿她这几年的劳累吧。
好在便宜祖父虽说犯法导致家被抄了,人也下狱流放了,但朝廷并没有剥夺他子孙后代科举的权利,只要她能想办法获得特赦,脱离罪犯身份……
“阿兄……”
……而且,好消息是薪朝风气类宋朝,对读书人颇有优待,禁止对诸科举人进行解衣搜身(按历史进程,过几年应该会恢复搜身的举措,陆安心知自己但凡错过这几年,往后再想科举就不可能了)。
“阿兄?”
“嗯?”
陆安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抬头一看:“五妹?”
陆五娘手中提着一个壶,怀里抱着一个碗,怯怯地看着她,低声说:“阿兄,驿站里的生姜前两日刚用完,站内只有柴火,我请驿卒煮了点汤,你要不要喝一碗,暖暖身子。”
——汤就是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