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指法仿佛弹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和血管上,将弦越拨越紧,越弹越快,千军万马,阵阵频催。
“将军令。”
陆安听到那熟悉的前调,脱口而出。
其他人下意识侧头看向陆安。
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完全认不出来这是《将军令》,是那首源于唐王朝的皇家乐曲。
这首曲子应当被战火掩埋了才是,有不少人想要搜寻和复刻,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那弹筝的青年是自己将《将军令》钻研出来的?
可陆安又怎么听出来的?
只有青年的弟弟注意到,当陆安脱口而出《将军令》时,他那兄长抬眼看向陆安的眼神,如同觅到了知音,亮得惊人。
*
陆安之所以能直接听出《将军令》,全然是因为她爱看各种武打剪辑,里面十有八九都会用那首《男儿当自强》的背景音,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男儿当自强》用的曲子就是改编自《将军令》。
应劭之一起调,陆安条件反射就想起来了。
她看向场中其他人,他们已经完全被这首《将军令》吸引去了注意力,面色涨得通红,沉浸乐曲中竟然沉浸得忘了呼吸。
或者,比起忘了呼吸,他们更像是舍不得呼吸,生怕呼吸声打乱了音符。
就在琴弦越奏越紧,气氛越来越绷,众人心跳越来越快之际,青年旋律一变,由快转沉,曲调庄严稳重,声音低沉却又每一声都有力度,恰似将军升帐,令人凛凛不敢直视。
曲音排山倒海那般席卷而来,均州州学生面对外人时的那股傲气,全然被这山倒海倾摧毁,自傲之意荡然无存,唯有骇然——
又是一个天才。
——一个琴道上的“陆九郎”。
这三州文会,到底招来了什么人?此人怎名声不响,以往不曾听过?
“铿——”
“铿——”
这首《将军令》弹到最后,旋律已成倍紧缩,没有任何停顿的节奏听得众人额头竟已冒了冷汗,几要被那紧迫气势挤压得心肺摧疼。
后边来的学子听到这声曲,亦已不由自主地停下谈笑声,怔怔望着这边。
“铿——”
最后一声,琴音悠扬而止。
青年缓缓停了筝曲,夏日沉闷的风,无声地从他指间穿过。
“怎么样?”
其他人看着他,但他看着陆安,本来想沉稳一点,但一下子没忍住,翘了个飞扬的笑容:“这《将军令》,弹得可还行?”
第44章
有才华的人, 被大众欣赏固然开心,但真正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和他们同级别或者高级别投来的赞许和肯定。
应劭之此刻就是如此。
陆安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听此《将军令》, 陆某还以为见到了天策上将在营中。”
应劭之便眼睛亮得不行,那神情,比官家亲自夸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侧目。
“多谢。”应劭之矜持地点点头, 又侧头看向弟弟:“益之, 到你了!”
应益之其实不是很喜欢出风头,但既然兄长要求,他便也只能微笑地上前:“叨扰了。琴棋书画中,某擅书, 可能试此道?”
山门外有书桌,也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应益之便铺好白纸, 用镇纸压住, 避免风吹起, 影响他发挥。
这只比兄长小两岁的青年竟是双手各执了一支毛笔,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下,一同落笔。
应劭之弯起嘴角, 为自己弟弟的大放异彩而万分骄傲。
所有人都看到应益之左右同书, 左手写的是那柳公权的正楷, 平日里临摹的应当是《玄秘塔》,书法既端且正, 那一板一眼的笔画疏密之间, 又兼有柳体的瘦硬。
柳帖是笔力弱的人练字的首选,在场人少有没临摹过柳公权的正楷的, 是以,大伙儿都能品鉴得出来,应益之这手柳楷从神气到间架都十分精湛,几到以假乱真之境。
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
“好笔力!”
“好风致!”
“好书法!”
夸赞声此起彼伏。
而他右手,却是用了欧阳询的欧体,以笔法险劲著称,是和柳楷截然不同的风格。
一个人,两支笔,左右开弓,同时落下,居然能写出两种相反的笔法?
应益之左手右手写着两种不同的书法,众学子左眼右眼看着两种不同的书法,忙得差点两只眼珠子都要给转晕了,恨不得爹妈多生一双眼,方便各自紧盯着一方看。
他们惊叹,他们震撼,他们窃窃私语,说此人书法一道上造诣颇深,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但一众人中,唯有房州来人,虽震服于这左右同行,风格各异的书法,但所有人都能注意到,他们只是震服,精神上却没有为此沸腾,就好像……已经见过了更好的。
应益之也注意到了这点,笔尖微顿之下,他凭着直觉看向了位于房州学子之中,被围拱簇拥着的陆姓郎君。
视线相对之下,那面若冠玉的美男子向着他友好地笑了笑。
应益之的笔势便不小心别了一下,细微之处的错误如同沾在窗上轻薄的雪花,旁人不太能看出来,唯有书写的人在写完停笔之后,默默盯着这张出错的书法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
经由这两兄弟的横插一脚,后续来人都自发依先例,皆各显神通。
有人妙笔丹青,所作之画栩栩如生,灵神具备,风吹纸响的声音都好似成了那画上猛虎的啸声。
有人闭目下盲棋,记忆非凡,心算高超,同时下几盘棋,以一对五不落下风。
有人敲杯击盏,作乐的同时,合着调儿同声作词。
有人……
三州才子多若过江之鲫,这天下能以才华拨弄天下风云者,不单只陆九郎一个。
但应劭之却是认准了陆安。
在房州学子们往山上去时,他率性而为,竟是步履飞快,几乎是跑着追向陆安:“前方兄台稍等!”
待众人停下之后,他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在下应劭之,字守慈,家中行大。此乃舍弟二郎,应益之,字逾思,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说是诸位,但在场人都知道,他只想认识陆安。
陆安便当先做了自我介绍:“在下陆安,字九思,行第为九。”
其他学子亦是和应氏兄弟俩互通了姓名排行和字。
随即,双方便攀谈了起来。一边聊一边拾级而上。
上了十阶,却见左右两边有石柱,柱上有联,皆缺下联,一问守柱的人,对方说这是雅比,对出下联者,赠笔墨纸砚中名品。
——一对柱子送一套。
“这个有趣!”
应劭之抬头望向那层叠高耸,探入日照中,仿佛无止无尽的台阶,还有那切削得很白很高很直的柱子,不仅不叫他畏惧,反而见他积极踊跃。
“九思——”他高声着,平添几分豪迈:“要不要比一下?”
陆安欣然答应。
两人取了柱边摆放的笔墨,一起看向第一对石柱的上联:
夏鼎商彝,秦碑汉瓦。
是对联中的叙史联,想要对出来,除了晓得对对子和平仄之外,还得通晓历史。
陆安:“这是……”
应劭之:“下马威。”
二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扬眉笑,紧接着,又同时对了出来:“刘略班艺,贾策扬经。”
夏鼎商彝,鼎彝皆是礼器。
刘略班艺,略艺皆是书名。
秦碑与汉瓦,就该对贾谊的《治安策》和扬雄的《太玄经》。
应益之就帮兄长和兄长新认识的友人把这个下联写到柱子上,题好姓名。
他们是对得快了,其他学子看到这一幕,只觉头顶罩下一片黑沉沉的阴影,牙缝里都是倒抽的寒气。
在叙史联上对得那么快,这两个人还是人吗?
他们连上联说的什么,都还没有理清楚呢!更别说在浩瀚史书里一下子搜罗出相对应的历史了!
这样的人来参加文会,他们只能庆幸文会不比对对子!
看他们又去了第二对石柱前。
上联是:燕入桃花,犹如铁剪裁红锦。
石柱旁边山坡上,桃林遍野,六月已无桃花,只有红桃满树。
陆安和应劭之脑子开始思索,双眼开始巡视周围,看看有没有物件可以助他们生出下联。
赵公麟怕等得无聊,从腰上解下自己的精致绣金线小荷包,从里面摸糖吃。
还顺便给周边人分食。
陆安瞧到包上金线,思维上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她对:“莺穿柳树,却似金梭织翠丝。”
“好对!”应劭之很自然地夸完,又叹了口气:“你才思敏捷,我真是心里装八条腿蹬轮子,转得也没有你快。”
但没等其他人说话,他又高高兴兴地说:“不过我想了一首诗,对子对不了,我借这首诗给九思你增色!”
语毕,他接过弟弟手中毛笔,在写下联的柱子上题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