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恼怒之意尽退,反而似被触动了真情,感慨道:“早闻陆九思在房州,人人夸耀其君子之姿,如莲之淤泥不染,不卑不娇,凛然正气,今日一见,此赞言不足九思为人十分之一。”
应劭之在台下连连点头:“他说得很对。”
房州不少人也连连点头。
他们九郎就是真君子!
应益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你们……是真没看出来陆安里子面子都要,先把人挤兑了,又把人高高架起,是在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吗?
那还真没看出来。
毕竟陆安卖相特别好,脸上天然带着三分笑,说话十分和气,用词也很好听,这样的人说一些夸奖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
没错,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他懂我!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看透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就仿佛是我认识了多年的朋友!我们亲密无间!
写颜体那人更是虚心地问:“陆兄说我这颜体神韵稍差,不知差在何处?”
陆安判断了一下对方神情,确定这人是真心询问并且不在乎场合,而非是想听她当众说好话。于是稍微侧了一下身,挡住多数人视线,避免点出错误后致使对方难堪。
随后,手指放在那颜体书文上……
台下人只能看到陆安的背影,举动的胳膊,以及写颜体那人怔愣过后,震撼,震惊,以及如获至宝的神色。
再听他说:“陆兄,九郎,我这……我……你……你竟然如此熟识颜氏笔法?!你莫非是颜氏传人?!”
——他以为陆安只是能大致从神韵上面说点什么,谁能想到,陆安竟然能从笔法方面,点破他哪里运笔太慢!哪里力道不均!
台下的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满脸不可思议。
颜、颜氏传人?!
陆安自然不是颜氏传人,她只是吃了时代的便利性。
——现代许多人都不知晓,古时称笔法为“笔诀”,也就是书法以口诀相授。
现代人视为常物的各家笔法,在古代属于秘传,不轻易传人。
像现代那种,想要练哪一家的字,就去书店买字帖拿回家练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你想学,你就得去求、去借,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
比如民间有一个故事,可信度不一定高,但足以表明古人眼里笔诀的重要性和珍缺性。
据传有一位书法家名为韦诞,其师是蔡邕,他得传蔡邕的《笔诀》,当时同时代有一人名为钟繇,然后他想借《笔诀》看一下,还被拒绝了。借不到《笔诀》,钟繇因此吐血昏死过去。
而韦诞死时,还把《笔诀》作为陪葬品带进墓里了。
再然后,钟繇知道这个消息就带人去挖坟,拿到蔡邕的《笔诀》,练成了知名书法家,与王羲之并称“钟王”。
陆安一边回想这个肉眼可见的野史——不仅野,还“屎”的故事,一边对着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客气的道:“我非是颜氏传人,我只是看过和研究过的字帖多了一些。”
这士子听罢,不仅不遗憾,反而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陆兄可曾研习过欧体?”
欧体?欧阳询?
陆安点了点头。
她学书法,走的是正统路子。
八岁到十岁学楷书,临摹颜鲁公的《大唐中兴颂》和《东方朔碑》等等。
十一岁到十三岁学中楷,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及《虞恭公》二碑等等。
十四岁到十六岁学小楷,临摹钟繇的《宣示表》《戎路表》《力命表》,王羲之的《乐毅论》《曹娥碑》等等。
十七到二十岁学行书,学《兰亭》《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及《兴福寺碑》等等。
如果不是这场穿越,她已经开始学草书了。
——至于启功体,也是这几年学的。
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听完后,立刻冲台下说:“小妹!你快上来!请陆兄指点你一下!我方才受陆兄指点,此前总有感觉笔画不妥的地方,如今只觉茅塞顿开!”
说着,他又写了一个字。这一次,和之前的字对比的情况下,肉眼可见的显得更加方正规整,却又更有锋棱了。
进步极大,若说之前是自己摸索颜体的笔法,如今已是得高人指点,走的途径更正了。
这个“高人”……
众人默默看向了陆安,双目圆睁,微微喘息。
不会吧……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子吧?
如果是的话……
人群中有了微妙的骚动,又很快平息下去了。
而被自家兄长众目睽睽下喊了一声的小妹,一时间有些尴尬捂脸,但在看到兄长的进步后,还是毅然而然地登了台,向着陆安一拱手:“请陆兄教我。”
她太想进步了。
陆安:“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小妹姓承,承小妹深呼吸一口气,在纸上作字:东南西北。
陆安打量了几眼这几个字,思考片刻,也提笔,同样的四个字,同样的欧体,却是很明显更加瘦硬,更加好看。
承小妹也能看得出来陆安写得更好看,可好看在哪里呢?她看不出来。她兄长也看不出来。台下许多人也看不出来。只有少数几人……
应劭之低声:“益之,你看出来了吗?”
应益之点头:“内紧外松。”
陆安同一时间:“内紧外松。”
陆安详细地把欧体的笔法剖析出来:“欧体最重要的点就是记稳内紧外松的道理,一旦脱离这个骨架,就不能称为欧体。你这一笔、这一笔、还有这一笔,不够紧,这一笔,又太松了,才会写得不如我。”
内紧外松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临摹欧体的人所面对的天堑。倘若无有精通这个字体的老师指点,能一辈子都卡在这道门槛上,只勉强得其形,而始终悟不到其神韵。
承小妹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死死将这四个字记住,而后朝着陆安一拱手:“多谢陆师指点。”
竟已称师。
而台下十数个同样临摹欧体的学子站起来,已是热泪盈眶:“陆师今日指点,可省吾等十年苦练。”
陆安只是拱手作为回礼。
随后,突然又有数名士子站起来,异口同声:“陆兄!可研习过褚公/钟公/草圣/索幼安的书法?”
在异口同声之后,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有竞争对手——请教这种事情,当然是越早越好,不然你怎么确定到后面,对方没精力教你了,或者没耐心了,又或者出现其他变故……
于是一个两个戒备了起来,猛盯着其他士子看,试图逼退他们。
其中还有同出一州的。
当然,这种时候,别说同出一州了,同出一爹都不行!
第49章
好好的一场书比, 硬是成了大型教学现场。
总有人能够才华横溢到,与她同代的人还在学堂争锋,互相比斗, 她已经直接跃进到讲师的位置,为同窗讲学了。
不过,讲学归讲学,除非陆安退出书比, 否则字还是要写的。
陆安摸了摸自己的手。
她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去学毛笔字, 那时五岁,她开始学楷书是八岁,那中间三年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每天坚持练习横、竖、撇、捺、横折这些基本笔画。
教她书法的老师说她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就说通了她的父母, 让她用整整三年的时间来练“永”字打基础。
“陆安,我知道你很羡慕你的同学已经能炫耀横幅了, 你还在写‘永’字, 相信老师, 你每天把永字练五十遍, 一年就是18250遍,三年就是54750遍,三年后面, 你学什么字体, 都能轻而易举。”
陆安闭眼, 执起毛笔,蘸墨水, 而后, 睁眼。
她不止练了三年的永字八法。她从五岁练到二十一岁,一共十六年, 十一岁之前每天坚持练五十个永字,十一岁之后,每天坚持练一百个永字。
十六年。
四个闰年,十二个平年。
五千八百四十四天。
四十七万四千八百个永字。
万丈高楼平地起。
此刻——
转侧、起落、顿挫。
尽数归一!
陆安退后一步,不紧不慢道:“我这‘永’字写好了,请诸位品鉴。”
白纸之上,“永”字硕大。
台下学子与知州,还有学正,看着那个“永”字,只觉笔锋起复间,那永字随风摇曳、顾盼生姿,几要从白纸中脱出,化龙而去。
令人心惊不已。
陈晋昕落眼在永字第一笔上。
也就是:侧!
或者说,侧点。
陆安运笔,在这一点侧下其锋,笔锋似高峰坠石,一紧而收。
造就了一个完美,饱满且角度适当的“斜”势落笔。
陈晋昕写字最怕落点,他每次都落不好,不是弧歪了,就是转运勒回时行笔散了。但现在,他看到了一个完美的侧点。
戢仲澐的目光定在永字的第二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