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讶异地顿住。
学正挑拨茶叶的手腕晃了一下。
便连一众凝神思考的学子都一阵懵然,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么快?!
曹植七步成诗也不过如此吧?!
陆安提笔开写,台下有人轻声念出来:“岱宗夫如何?这是在写泰山?”
“好别致的一句话,‘夫’一般用在句首,这里用在句中, 我头一次见这种用法,但这么用实在传神, 我喜欢。”
“我也喜欢。”
本还只是低声的称赞, 浅浅的笑谈, 哪怕知道陆安的诗才, 也不觉得触人心弦的文字能来得那么快,哪曾想,第二句“齐鲁青未了”一出, 一众人才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这句诗上, 看它墨水莹动, 如天光流影,一席惊人之句自郎君笔下倾泻而出。
第三句还在写, 可场面已然静下。
“咕噜咕噜——”
唯有铜壶中热水沸腾……“啪!”一声响, “滋”地升腾白烟。是茶水满出,浇到了壶底火焰。
众人才回过神来。
“这……这一句……”
“你写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句想写出来有多么难!”
泰山之南为鲁, 泰山之北为齐,人于齐鲁之外,还能望见泰山直刺云天。
全句不曾用一个高字,却绘出泰山之雄伟高大。
但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全然是造化钟神,是独一无二的审美孤本!
文人都知道这样的描绘含金量有多高。
旁人多用“崔嵬”“巍峨”来形容山之高大,只有陆安!只有这一句“齐鲁青未了”!竟以“齐鲁”丈量山岳,以疆域辽阔反衬泰山之壮丽!
一句诗,道尽了泰山为齐鲁天然界碑的特殊之处。
而也只有泰山能用此诗,其他山无法挪用。
仿佛明灯照亮黑暗,众文人目瞪口呆,瞪到眼酸之际,才喃喃发出声响:“山岳高大还能这么写?”
有文人尝试着即兴发挥:“分疆黛色连齐鲁,坐断岱阴控济汶。”
一念而出,又跺脚叹道:“拾九思牙慧,终是画虎类犬。”
旁边一人点头:“都说泰山压顶,此句承载着泰山,旁人岂能挟山超海?”
突有士子怔怔:“好大胆……”
什么好大胆?
聊天的这几人下意识将视线移过去,就见陆安刚写完“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后面那句——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这‘割’字——”有人失声,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又想到方才那句“好大胆”,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大胆!确实好大胆!陆安此人用词竟能如此之险!又如此之精准绝妙!字字如刀……
“学不来,真的学不来!”有那士子苦笑之余,又禁不住震撼之声:“他是怎么敢的?竟用这个‘割’字?山南山北有阳有阴本是常理,偏这‘割’字指挥了高耸泰山,竟将晨昏裁作两截!”
亦有士子痴痴望着最后那两句,望着那“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望着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觉心神被陆九思之诗牵动,胸中一股气将要喷薄而出,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昂扬激情,都好似碰到了知音。
这几句诗哪里是陆九思在写自己欲登泰山啊!分明是在写他在向天下言明,他有朝一日定会“会当凌绝顶”,俯视天下!
好一个陆安!好一个陆九思!只有这般心高气傲,却又才高八斗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少年意气的诗吧。
有文人低声问好友:“你还能写泰山吗?”
好友翻了个白眼:“让你失望了,别说写泰山了,我连山都不敢写了。这首咏泰山的诗一出,谁敢和他争锋?”
那文人问:“你要不要试一下写词?说不定……”
好友的白眼翻得更大了:“词?你是忘了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
“……”那文人讪笑两声,说:“这只是咏梅,又不是一地风景……万一他只会咏物,不能咏……景……呢……”
在好友的死亡凝视下,那文人默默闭上嘴。
好吧,他也知道这个猜测太荒诞了。
但总有人不信邪。
或者说,没办法了,只能赌一把,孤注一掷。毕竟这首登泰山的诗太惊艳了,他们自知比不过。
陆安写完诗,似是停下来在思索了。
其他学子也连忙思考自己要写什么。亦有七八学子上台书写。
均州知州看向自己的女婿,示意他也上台。
那女婿登台时,看了陆安一眼,心中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岳父之所以让自己此刻上台,就是避免等会陆安写词时,更多人去注意陆安而不看他。
但他准备的那首词,未必比他陆九思差。
女婿带着满心的不服气,提笔开写:“灵隐漱云响,峰回竹影稠。钟穿暑气翠烟流。”
灵隐寺。
他写的是杭州。
就在他写完上阙前三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只有他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
不!还有一道!
女婿突地汗毛倒竖,僵硬地扭头,就看到陆安已站他旁边书写。
好巧不巧,陆安写的也是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只这开场,便酣畅淋漓,既点出杭州位置的重要,也道出其历史悠久,最后那“自古繁华”更是点睛之笔。
就像是一桌美味的菜肴,入席的第一道菜素来是筵席脸面,而这句“脸面”,足够令人惊到消声。
说是开门红,不如说是下马威!
反正女婿手指扣紧了笔杆,已然面色一变。
陆安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专心下笔。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词有点,有染。柳永这首词,是最典型的先点后染。
点就是总特点——就是那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接下来几句,全是“渲染”。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三句写的是杭州人的住所。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写的是知名地标钱塘江的风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居民区写完了,自然要写和百姓息息相关的市场。
至此,上阙已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念之唇齿留香。
仿佛一架大弩绷紧了弦,蓄势待发,风卷残云一般,连一丝呼吸余地都不给众人,她接着又写:“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你你……我我……诶!”这句一出,女婿看看陆安,再看看自己的词,实在写不下去了,把笔一扔,索性只看陆安的词作。
认输!他彻彻底底认输了!
谁想跟这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比词啊!
而均州知州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血液沸腾。
女婿?什么女婿?把这首词献上去,升官了,他要多少女婿没有!私底下把门一关,他女儿就是娶十个,那也没人敢置喙!
知州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词!
简直像是金粉铸骨,浓朱为肌,“烟柳画桥”、“云树堤沙”,何等的毓秀之地,何等的富贵之乡!
看的他都想去杭州了。
官家看到这首词定然会龙颜大悦!
知州心里一动,决心投桃报李——
既然对方送了他这场富贵,他就送对方扬名。
尽管这首词定然能名扬天下,但还欠缺了一些步入市井时令人津津乐道的东西。
均州知州想到了陆安上山时对的对子。
那对子对得极好,害得他和学正流连忘返,差点忘了今天还有文会。
好,他知道该怎么为九思的名声添色了——
天底下还有一地州尊的女婿愤怒外人压过自己风头,特意为难,而后被其不卑不亢,以下克上,更能广为流传,更能引出百姓谈兴的事吗?
对了,他身为那个州尊,自然要公平公正,不因私废公,为陆安而非女婿主持公道。
多伟光正,多大义凛然的角色啊!
他想完,陆安也正好把“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最后一句写完。
陆安站在这首词前,呼吸轻浅地落到了纸墨上。
柳永写最后一句,寓意就是回京城向人们夸赞杭州好景。
她写这句也正好适用。因为她被流放前,也是汴京人。在旁人看来,这一句还暗喻着陆九郎想要堂堂正正回到汴京的心思。
陆安正思考着自己应当没有出现词意不符合己身情况的低级错误,突听身后一句:“九思诗词的确天下无双,我这有一上联,苦思冥想不得下句,今日见九思才思敏捷,特来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