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荆襄地区虽位处中原腹心,却因其被山地环抱,等同于薪人眼中的蛮荒之地。
当然,蛮荒的不止是其地形,还有其风俗。
——荆襄乃楚地,信巫鬼,重淫祀。
有多信巫鬼呢?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杀人祭鬼、弃医信巫。
朝廷一直试图以儒释道来教化荆襄百姓,以政令、法律来约束这股巫风,但成效甚微。
除了楚俗大环境的影响外,还有就是此地巫风猖狂,巫祝为了敛财会欺骗和恐吓百姓,令他们不敢不信。
可百姓其实不知自己是受到了恐吓。他们眼里那些巫祝都有真本事,真的能沟通天地神灵。你和他们讲道理完全讲不通,逼急了他们还会自残以谢神灵。你要是强制去搜捕巫祝,他们还会给巫祝通风报信,将巫祝藏起来。你突破重围把巫祝杀死了,他们还会去找第二个第三个,或者不找了,自己自学。
“就是这样。”房州通判轻声对面前几人说:“我刚来房州时,也是信心满满,傲气十足,只觉巫祝有何难破,学西门豹便是。却忘了,我会识字看书,那巫祝难道就不识字不看书了?他们指使百姓庇护他们,让百姓老远见了官兵便向他们通风报信,我们的人连那些巫祝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说什么让他们自己去向神仙询问,然后杀死他们了。”
应益之直接问:“难道他们见不到其他人被巫祝骗得家破人亡?”
房州通判道:“见到了。怎么没见到?但他们会以为是其他人亵渎了神明。”
紧接着,房州通判细细说了自己见识过的案例。
有一位身强体壮的农夫,初春时感染了风寒,本来去看看医师,开一剂药就能治好了,他也不是没钱治病,但他不信医师,只信巫师,花钱去买巫祝的符水,人快拉虚脱了都不见好。
巫祝还骗他,说一直拉肚子是神明对他不满,肯定是他触犯神明了。农夫十分惶恐,最后被巫祝诓骗得房子卖了,田地卖了,还是对那巫祝深信不疑,最后喝符水喝出了痢疾,活生生把自己拉死了。
还有巫祝确实会两手医术,那符水其实是加了符灰的中药。但是巫祝的医术也不精通,他们也不能大肆配药,被信徒看到就解释不清了。往往一贴药给好几个人用,但中医讲究一人一方,哪怕同样是感冒,各人症状也不一样,有人高烧,有人低热,有人头昏脑涨,有人目赤肿痛,有人咽喉痛,有人大便秘结……巫祝直接混着用,把人治死了都是常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巫祝特别有本事,特别会医术,也能搞到药材对症下药。巫祝这一行十分鱼龙混杂。
房州通判将事例说完,然后解释:“但是,管不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死人了旁人也只会觉得是死者自己的原因——或许有人看穿了真相,却也不敢拆穿。”
应劭之心中存着疑惑,面上也就表现了出来:“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当然要管。”房州通判又是叹气:“我立刻调保康军去围剿这些活人祭祀——我这般说只是给你们交个底,此事治标不治本,且不一定能抓到人,你们莫要报太大希望。毕竟动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们便是有军队也不敢做得太过,那些巫祝绝对能做得出来煽动一地百姓来反抗我等。”
这确实是令人一筹莫展的事。
你派军队镇压,就会违背民意。违背民意就会导致百姓产生怨恨。百姓心里有怨就很容易闹事。百姓闹事,官府去镇压,就更激化矛盾了。
到时候直接搞出个官逼民反……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应劭之嘟囔:“这巫祝怎么跟个未开缝的蚌壳似的,又圆又滑,这怎么下手嘛。”
陆安听着听着,突然开口:“那如果让百姓不信他们呢?”
房州通判惊喜地看向陆安:“九思可是又有奇策?”
这次洪灾,陆安的亮眼表现太多了,使得房州通判对她有充足的信任。
陆安斟酌着词汇,慢慢说:“我的想法是,可以请人去伪装巫祝装神弄鬼,待百姓信任我们后,再由我们将那些神鬼做派揭穿,打碎他们对巫祝的盲目信任。这装神弄鬼不需要胜过那些巫祝,只需要百姓相信就可以了。”
——陆安就不信,那些巫祝在误以为自己这伙人是来抢饭碗的时候,能直接张嘴把这些骗术拆穿,他们还要不要吃饭了?一般人都会选择试图和新人合作,大伙儿一块分蛋糕,或者……暗地里做掉新人。
这个办法是她从《走近科学》里学来的。有文化的人看《走近科学》会觉得很离谱很搞笑,但这个节目其实是拍给不太有文化,容易被骗的群体看的。
——比如中老年人。尤其是农村的中老年人。
建国后,《走近科学》用娱乐手段来破除封建迷信,成效颇丰。
“办法确实是好办法……”房州通判提出意见:“但装神弄鬼一事,该如何达成?”
人家练了一辈子巫术,他们上哪去找人也做一样的事?
然后,房州通判就看到应氏兄弟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陆安。
房州通判:“……”
该、该不会……
陆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其实,我大致能做出相似的骗局。”
陆安:“比如对着蜡烛一吹,火焰猛然变大,江湖人称大火龙术。”
——其实就是嘴巴里藏松香粉,借助巨大肺活量把松香粉喷出去,使火焰剧烈燃烧。
房州通判瞳孔地震,完全想不出来这要怎么做到。
陆安:“还比如火烧绳!但绳不被烧断。”
——很简单,绳子浸盐卤就行。
应劭之瞪大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好神奇!
绳子怎么会烧不断?总不能是铁绳吧?但用铁绳可不行,百姓的眼睛又不瞎!
陆安:“还有空中显鬼影、空手下油锅、不依靠打火工具徒手点燃火焰……”
陆安如数家珍。
甚至很多都属于骗术界的不传之秘。
她不敢说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这些手段,但都是吃饭的东西,大伙儿藏着掖着,绝对没有她了解的全面。
用逆练《走近科学》来搞封建迷信,在这个时代,她称第二,没人敢叫第一。
第61章
为了《远离科学》能够完美上映, 陆安做足了准备,而她要求什么材料,房州通判就派人去给她准备什么材料。
“但是有一个问题。”陆安说:“我只有一个人, 整个荆襄却有许多巫祝,如果这次不能一次将那些巫祝一网打尽,他们听到风声,必然会逃跑, 或者想出应对方法。”
应益之问陆安:“你介意把你的手段教给旁人吗?”
陆安:“不介意。”
陆安略作沉吟, 道:“但是这些法子最好不要教给厢军、衙役。尤其是衙役。”
二者涉及的都是民政事务,容易与百姓产生接触。如果他们学会了这些骗术,又用这些手段去欺骗百姓,百姓害怕官府, 被骗了更不敢吭声,造成的危害会比巫祝更大。
听完解释, 应益之陷入了沉默之中。
应伯父想了想, 说:“道士可以吗?”
陆安思索之后, 道:“感觉可行。但一时间去哪里找那么多道士?”
然后, 她就得知了,原来应家世奉五斗米道,皆是五斗米道徒。五斗米道中, 祖孙父子均以“之”字为名, 并不避讳。应劭之、应益之、还有应伯父大名应饶之, 就是如此情况。
应伯父可以用最快速度喊来自己的同道们,前提是陆安真的愿意把这些技巧教给那些五斗米道徒。
陆安点头:“只要他们相助, 我定倾囊相授。”
应伯父便即刻动身写信, 约摸十天功夫,附近的五斗米道徒便陆陆续续过来了。
而这十天里, 房州通判也打听到了有几家人暗中和巫祝有往来,从中挑选出一户正好在生病的人家,方便他们打入“敌人”内部。
*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属于医学常识。
但是对于许多百姓而言,洪灾是河神发怒,灾后的疫病是百姓没有平息河神的怒火,遭受的苦难。
小蛋的奶奶就属于其中一员。
她有病不去看大夫,而是去向巫祝求符水。符水治得好,她就对巫祝更加深信不疑;符水治不好,她就会听从巫祝的忽悠,认同自己是被病魔疫鬼上身了,需要更多香火钱才能请神仙出手,驱赶病魔疫鬼。
——总而言之,治不好就是你诚意不够,没有打动神明。
“小蛋,来,帮奶奶把这些香灰撒到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有人踩过去,把病魔疫鬼踩死了,奶奶的病才能好。”
小蛋点了点头,端着那一碗才没过碗底的香灰就跑出门,往大路上一撒,蹲在旁边守着路,看看有没有人走过。
就在这时,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缓缓驶来,踏过了香灰,停在路旁。
小蛋瞪大眼睛,小小的脑子完全想不清楚这样算不算“有人踩过去”。
马车上走下来几个人,小蛋认得他们的衣服,是奶奶见的那些大巫常穿的衣服。
小蛋想:这些也是大巫吗?长得比奶奶见过的大巫好看了很多很多,是漂亮哥哥。
“巫祝”向他招招手:“小孩,你过来。”
小蛋立刻跑过去:“你是大巫吗?”
“巫祝”点点头,给他塞了一颗糖,再问一些话,小蛋立刻就把家里情况倒豆子那般全倒出来了:“我奶奶确实身体不舒服!她天天咳嗽,头很热,还疼,嗓子也疼!晚上都不睡觉,就在那里咳。不过我奶奶说了,只要我把她求回来的香灰倒在路上,被人踩过去她就能好了——大巫,你能不能踩一下啊?我不想奶奶天天不能睡觉。”
“巫祝”摇摇头,说:“不行,我踩过去,你奶奶的头会更疼。”
小蛋似懂非懂地点头。
“巫祝”又问:“那你知道你奶奶拿的什么神的香灰吗?”
小蛋:“知道!东皇太一!”
“巫祝”又给他塞了一颗糖,含着笑说:“小孩儿,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带我们去见你奶奶,但是不能告诉你奶奶,我们问过你话,也不能把这个游戏告诉你奶奶,只要你能做到,我就给你三颗糖。不过糖不能立刻给,要等我们离开之前我再给你。”
小蛋嚼着嘴巴里甜滋滋的糖,用力点头。
小蛋的奶奶姓钟,别人都叫她钟婆婆。钟婆婆正坐在自己家门口,一边咳,一边遥望路口,等着小蛋回来告诉她香灰已经被人踩过的好消息。
那可是她从大巫手中求来的上品香的香灰,大巫本来不想给的,是看她太诚心,身体又太难受了,这才把香灰卖给她,她就水喝了一半,剩下一半撒在路上,这样才能和她体内的病魔疫鬼形成连接。
“奶奶——”是小蛋的声音!
钟婆婆不由松了口气,欣喜回应:“小蛋!你回……”
然后就看到孙子身后跟着一群她不认识的巫祝。
当中一郎君行止如明月清风,众巫相拱又使他仪度威严森然。
紧接着,其身周有浓烟升腾,顷刻间便将那素衣郎君的身形吞没。雾霭翻涌间,但见其袍袖飘摇若隐若现,倒似仙人凌虚踏云而行。
青烟袅袅,老妇哪里知晓这是火药硝烟呢?做能够炸死人的(黑)(火)(药)可能很难,但用硫磺与硝石制些烟雾就很简单了。
老妇整个人都愣住了,慢慢挺腰从门槛上站起来:“你……你们是?”
云端传来声音:“某乃东皇太一驾前云中君临凡化身,今察荆楚之地有妖邪盗用东帝尊号蛊惑众生,致使黎庶蒙尘。特奉天帝敕令,来此肃清伪神,荡涤邪氛。”
其声若清磬穿云,但见来者自烟雾中步出,含笑自如,行止若流风回雪,皎然有出尘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