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粉蒸腰子灌大肠,寓意要常常顺利,梁章夹了一筷子,心里祈祷自己省试也能顺顺利利通过。
八宝稀饭、莲子羹还有甜酒穿插着上,上三次甜汤,寓意三生万物,百姓无所谓这个,但士子是一定要讨这个彩头的。
至于老百姓……
香辣蟹来一个!
卤虾来一个!
瓦罐鸡汤来一碗!
鸡鸭肉肘!什么肉多吃什么!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宴席上,大家和乐融融,间或有人讲个笑话,便笑倒周边一片。
陆安也入了席,视线略过那膘肥肉满的鸡,略过那比较填肚子的水饺,端起小碗隔夜米茶,喝了一口,那酸酸甜甜似酸梅汤的口感实在令人开胃。
便在这时,忽听巷口敲锣打鼓声起,众人齐转头去看,只见一太监打扮的人捧着一个红盒子,先是发出细细的笑声,随后高声道:“陆九思可在!速来接旨!”
第84章
陆安立刻上前听旨。
小太监手持圣旨, 念了一大串文字,中心思想就是:九思你是最棒的,朕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解元!朕早就给你想好了贺礼, 是位属房州的田地,约三百亩,近河,十分膏腴, 其中有佃户百家, 都划分给你,作为你的禄田,朕私人掏的腰包,不走国库, 省得户部那边叽叽歪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在场的文人雅士、地方官吏听完这篇圣旨, 瞳孔震动, 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从科举制度出现以来, 何尝有过一个学子考中了解元, 得天子亲赐禄田这种事!
解元再有名声地位,那也是地方上的名声地位,且三年就有一个, 用得着天子如此展示亲重?
是陆九思的经义策论写得特别好?
还是他这个人非常合天子眼缘, 让天子爱他重他?
不过, 如果是陆安的话,或许二者皆有吧。
文人雅士及地方官吏瞧着陆安这一刻万众瞩目, 荣耀加身, 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
羡慕吗?羡慕。
嫉妒吗?有人嫉妒,有人不嫉妒。
佩服吗?佩服得不得了。
天子看人可不是看诗词歌赋的才华, 李太白纵是诗仙,才气过人,笔下生花,却也得不到玄宗看重。
陆安能得禄田,只有可能是他的经义策论已上达天听,并且得了天子青眼。
而对于某些去过汉江雅集,注意到官家和申王是同一张脸,认出“申王”身份的人来说,立刻想起了当日雅集上,“申王”满心满眼只有陆安的情况。此时此刻,他们竟是有了一种很统一的情绪:
他们欣喜,毕竟他们与陆安没有交恶,甚至还能在其出发前往汴京参加省试前努力与他交好。
他们期待,期待于陆安未来大放光彩,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不知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功绩,实施什么样的政策。
他们恐惧,陆安太年轻了,可官家又太喜欢他了。这么年轻的陆九郎若是在官家的支持下执掌大权,大薪日后到底会变得如何?是更好还是更坏?
陆安是想改天换地,还是想萧规曹随?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惶恐着前路,不断琢磨着、回忆着之前陆安的行事作风,试图拨开云雾去窥探他的执政风向。
陆安行礼,接过圣旨:“谢主隆恩。”同时接过了那装着地契还有佃户户籍的盒子。
权力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
*
有一群人不会惶恐。
几乎是刹那,跟随着陆安的陆家人还有学生们喜上眉梢。
他们抱对大腿了!
梁章握紧了拳头,视线紧锁住陆安的背影,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陆安招呼那小太监一起入席吃饭后,转身的那一瞬间,梁章上前重重一折腰:“先生!请容许章追随你!”
赵公麟整个人都弹跳了起来,欲要惊声说什么,可看了看梁章,却是欲言又止起来。
梁章只当没看到赵公麟的目光。
他知道,他和陆安是同窗,是同住,更是友人。这一拜下去,有些事情就不可挽回了。便是陆安不收他,他也要尴尬离去,与其少见面。
但他更知道,他只是渔民的孩子,家中无权无势,自己的脑子也不算灵光,考不了进士科,只能考诸科混混日子。甚至于这次解试,入场两千人,解额只给二十数,他拼尽全力才正好吊在第二十名。
解试尚且如此吃力,省试又为之奈何。
倘若省试不过,三年后再考,便需要从解试重新考起。
三年后的考题还不知如何,他能有多少个三年?他的双亲又能有多少个三年?阿爹日日在水上讨生,腿脚一到下雨天就疼,阿娘日日做绣活,如今双眼不大看得清十尺之外了。
陆安是他如今唯一能攀上的,近在咫尺的登天梯,今日便是被人说不要脸,他也得豁出去!
陆安看出了梁章眼中的执拗和孤注一掷,她原就是想要收买人心,好让自己在朝堂能迅速抱团立足的,本以为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让梁章投入她麾下,没想到一席圣旨,竟能将梁章的进度条拉得那么快。
不过,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通常不会珍惜。
陆安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对梁章道:“这……何必一定要称我为先生呢?公印你若学问上有不解之处,我们相切相磋便是。”
梁章摇了摇头:“先生之学问胜我千百倍,哪来相切相磋一说。我与先生论题,也仍是聆听先生教诲,若将其称为探讨与辩论,实在厚颜无耻。”
又火急火燎地:“学生是真心想请教先生学问的。”
陆安就问他:“那你想向我请教什么学问呢?”
梁章二话不说:“心即理。”
陆安又问他:“那你的思路是什么?又有哪些地方有疑问?”
梁章张嘴欲答,停顿片刻,却默然了。
他哪里真的去深入了解过什么“心即理”呢?不过是此言名声最大,他又在那雅集上囫囵听了两耳朵,此刻便抓来充数罢了。
梁章抬眼,便见陆九思眼神中斥满了了然,却没有拆穿他,只是温声道:“也是我失策了,那些疑问一时半刻也说不全,如今宴席正热,本不该说这些——公印,我们改日再聊可好?”
梁章突然想起了陆安写的那篇策论——被当作程文贴在揭晓名次的布告旁,他认真研读过,记得其中理论。
小民尊严……
陆九思连小民的尊严都在意,何况同窗友人乎?
梁章沉默良久,对着陆安的侧脸作了一揖。
待宴席散去,梁章不厌其烦地去请教了陆安的那些学生关于“心即理”的内容,往往拿了只言片语回去,天不亮便开始研读,一直看到半夜三更。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停,拿出了往死里学的劲头。
第一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拒绝了他。
他转头回去继续一心扑在“心即理”上。
第二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还是拒绝了他,但是回答了他的些许问题。
梁章拿着那些解答回去如渴如饥地品读。
第三个五日,梁章又来拜师,而这一次,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些自己关于“心即理”的想法,稚嫩,错漏颇多,却得到了陆安的笑容。
随后,他得偿所愿,拜在陆安门下。
如此辛辛苦苦才拜的师门,让梁章从一开始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对待它,在看到陆安出门时,连忙随在身侧,看陆安直接走出城,越走越不在大路,忍不住问:“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陆安告诉他:“去瞧我家佃户和别人家争水。”
“争水?”
这个回答倒出乎梁章意料之外。
*
陆安在宴席结束的当天,便去询问了某个衙役,问他这地契上的位置位于哪里。
那衙役立刻主动说:“我知道这个地方!我给九郎你带路。”
他看了一眼那由帝王所赠的地契,腰弯得更深了,极尽卑微之态。
很快,他们便到了那山脚与河岸之间,大片水田在此铺展。
这个时间已经看不到青绿与金黄了——虽然早几个月也看不到,洪灾毁了一切。但至少水田已被打理干净,明年便可种上水稻。
陆安还看到了一口堰塘。
见到陆安脸上微微露出的惊讶,衙役笑道:“毕竟三百亩的田地不能全靠河水。这堰塘是上一任田主挖出来的,是他的私人堰塘。”
陆安点点头。
这个她有了解过,私人堰塘不同于水井,水井可以很多人用,但私人堰塘不允许堰塘所有者以外的人来取用水源。
但其他人可以前来借水。主人收钱也可以,不收钱也可以。
现在,这私人堰塘也是她的了。
陆安审视着自己的禄田,十分满意,然后,她看到了田里有不少农妇和农夫,这些人聚坐在一起,老的少的都有,衣着很是破旧。
但如今分明不是务农时期。
陆安问:“他们是?”
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
衙役道:“是那些佃户,得知换了主家,前来见一见新主家。”
说话间,农人们向这边聚集过来,有年长之人上前,一时拿不定该先说什么,便颤巍巍地摸出水囊,看向穿着官服的衙役,小心翼翼问:“官人可要喝点水?”
衙役摆摆手:“不用。”
又把陆安介绍给他们:“这位就是你们的新主家。”
于是这百家人又紧张地看向陆安。
陆安感觉不对,这些人过于紧张了。
她想了想,放柔了声音:“大家不必忧心,我只是来看一看这些水田,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想问我的,也可以说,也可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