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却急忙跪倒在起,拜求:“郎主莫要赶妾走。妾不走,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
朱家家主只是道:“这是你等卖身之契,拿上它,离开房州。”
姐妹俩接过自己的卖身契,强压喜色,拜谢道:“谢郎主开恩。”
再也不提什么“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这种话了。
待姐妹俩离去,朱家家主看向沉默不语的朱延年,问他:“可看出什么来了?”
朱延年此时倒是勉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了:“家主是想瞧一瞧陆九思定力如何,是否会被美色所惑?”
“是。也不全是。”朱家家主说:“表面上摆出一副正人君子做派的学子十分之多,但一旦旁人给了台阶,说那美婢是仰慕君子才华,那些个君子便会迫不及待顺杆子下,收下美婢,嘴上还要说自己是得遇知己。若陆九思是这般人,我是万万不会再让你与他相交了,这样的人便是有才华也难以走远。”
朱延年若有所思地点头。
怪不得他们家往年资助人时,总爱派美婢前去红袖添香,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也想起来了,其中有几次他恰好在现场,那些书生接受美婢时,眼睛都要冒绿光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兴奋。
如此一对比,确实显得九思一心事业,对于美色无动于衷。
朱家家主又说:“三十郎,你且记住……”
朱延年立刻刹住思想,专心地、信任地看向家主,听得对方说:“你进官场之后,要跟紧陆九思的脚步,他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需要人冲锋,你就冲上去,如果有哪里需要家族帮忙的,就写信回来。”
“咱们朱家起家就是因为知道该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现如今又到选择之时了。”
“三十郎,如今朱家的担子,就到你身上了。”
这一日谈话,朱延年已记得不多,只记着两件事:
第一,紧跟陆安的步伐,对方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第二,自己该担起家族的担子了。
*
那陆安在干什么呢?
陆安在和自己家的佃户交流感情。
她带着学生们一起行事,让学生们记住她的做法,记住如何走访乡里,如何考察佃户家庭情况,如何记录堰塘和河流溪流的辐射田地情况。
一天下来,所带竹篇已塞满了背篓。
但与此同时,陆安已经对自己的佃户还有农庄情况了如指掌,再也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有了一个个实地数据的支撑。
包括自家佃户的性格,谁憨谁滑,谁奸谁勤,也有了初步了解。
“到了这一步,就该加强我们和佃户间的联系,让他们更认可我们了。”
陆安对学生说:“此前我多日未回来讲故事,还给予他们荣誉,这一招虽好,却与他们终究有了距离感,此时发现了问题,便该改正。”
学生们一边做笔记,一边问:“那该如何改正呢?”
当天晚上,陆安请了村子里的佃户们前来赴宴。
为此,她早早买了好十几头肥猪肥羊,还有十几坛农家喜欢喝的酒,供佃户们畅吃畅饮。
而每一个收到邀请的佃户都高高兴兴前来赴宴,大人热闹聊天,小孩四处打闹,乡村的宴席就是如此喧哗有人气。
“甲鱼来喽——”
宴席上响起欢呼声。
“螃蟹来喽——”
宴席上响起喧哗声。
“羊肉来喽——”
筷子一个个下,谁也不会和谁客气,就往大块的肉夹。
宴席正热时,陆安站起来,又当众夸了这几日把自己家门口的卫生做得最干净的人,还亲自给他们斟酒,颁发奖金。被夸奖的佃户拿着酒碗的手都在抖。
之前的荣誉是给集体的,现在的荣誉是个人的。他们喝了酒,一个个激动得面色涨红,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光荣的时刻。
随后,陆安立刻抛出他们真正需要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快快乐乐的,我给大家继续讲那《西游记》好不好!”
“好!”
“好!”
鱼羊鲜美,烧肉油亮,菌菇鸡汤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青瓷盘里的家常菜摆得错落有致,红红黄黄又绿绿,瞧着很是开胃。而糖醋排骨那酸甜的气味更是弥漫了整张大方桌。
陆安开始说起了大闹天宫。
《西游记》这个故事已经被她魔改了很多,不说玉皇大帝,改称呼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上头还有君,只是这个君平日里不出面,玉皇大天尊相当于宰相,这样,孙悟空喊出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就比较偏向于争夺官位了。
——这样可以避免来日官场上有人拿此做文章。她可不会忘记,《西游记》在明朝属于反书,朝廷一度禁止出版。
陆安要给这些佃户种下种子,如果一个官员对他们不好,就要想办法把官员赶走,换一个好官,或者自己做好官。
而皇帝……至少在这个皇权社会,她必须对外宣传皇帝和百姓是一头的。
在什么位置就说什么话。
陆安并不担忧孙大圣的形象就此定型了,要知道,一开始元杂剧的孙悟空形象还只是个猴妖,那时候叫“通天大圣”,还抢了金鼎国公主回山,见公主不高兴才去偷蟠桃哄公主高兴的,不仅偷蟠桃,还偷了王母的仙衣和银丝帽。
等到王朝末年,或者大薪开始有人频繁起义的时候,相信她,这些人会利用孙大圣的形象,将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改成“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
陆安从来不怀疑华夏人民的反抗精神。
第94章
九郎君说大闹天宫说得高兴, 农人们便也听得高兴,听到热血沸腾之处,就见九郎君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笑道:“不行啦,不能再说啦,口累。”
农人们便央求着她再说一点,再说一点。陆安便又说了一点, 如此推拉了两三回, 陆安便表示真的不能再说了,农人才遗憾地停下恳求。
陆安举杯环顾四周,语气温和带笑:“我之前听大伙儿说,前些年百户村东头那三十亩坡地, 就因着引水不及时误了秧期?”
便有农人点头,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乡土话说:“是啊, 那时候把人急得呦……但再急也没用, 人抬水要走路, 要时间, 要力气,没有力气就走不动道喽,路太长, 来回走也走不了几趟。”
旁边还有农人接话:“还要爬坡。九郎君你不知道, 挑水爬坡特别费劲, 爬上去后,一桶水还能晃没半桶。”
这浇不上水的苦啊, 就像钝刀子割肉似的。感觉好像有点希望吧, 其实又没希望,但你要是放弃了不去挑吧, 又舍不得,总觉得,万一呢,万一撑一撑就能浇完呢?
陆安说:“我这儿有个好东西,你们可要随我看看去?”
喝高了的农人顿时起哄着,说既然是九郎君都说的好东西,那肯定要去了。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发,来到了陆二郎做的高转筒车面前。一看到这架筒车,不少农人的酒直接醒了,不需要陆安介绍,这些地里刨食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东西的价值。
“这车……这车能把坡底的水送上坡地!”
有农人本来手里还抓着一个大猪肘子在嘴里啃,看到这辆高转筒车的那一瞬间,他直接把猪肘子摔落地上,人冲上去,下意识想碰,又猛然醒过来,回头问陆安:“九郎君,这是我能碰的东西吗?不会要赔钱吧?”
陆安道:“这物件是我找人打造的,随便碰,不碰坏就不需要赔钱。”
农人们对九郎君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团团围上去,对着高转筒车又摸又碰又咂嘴,连声说:“好东西,好东西嘞!”
陆安:“这物件比较金贵,这轴这轮都得用上等料子。”
农人们齐齐应声:“当得!”
陆安:“我想在所有难运水的田地坡脚下修这么一辆高转筒车。”
“啊!”农人们惊诧回头,舌头却好似一下子打起了卷儿,说话都不利索了:“郎君……郎君你的意思是……”
陆安把话说明白了:“我的确想出钱做这高转筒车,可又怕大家伙随便糟蹋,不出两月准得散架,到那时候,我若在房州还好,还能出钱修筒车,可我快要去汴京赴考了,哪能一直留在这儿呢。”
农人们得知陆安是在忧心这个,连忙赌咒发誓,说一定不会糟蹋。
陆安又道:“我自是相信乡亲们的。”
这时候称呼一换,明显更亲近了些,农人们听到这声“乡亲们”心情都激动了不少,看陆安的神情都带上了看自己人的味道。
陆安露出亲切模样,缓缓道:“所以,这高转筒车的使用该收水费。谁家交水费谁家可以用,若不交水费,便堵了他家的田。如何?”
“水费我也不收多。”陆安报了一个数字,那确实不是一个高昂的数字,有农人听了之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好似闪着光,嗓音也很激动:“九郎君真的只收这个钱?”
陆安点头,又道:“我何尝骗过你们?”
九郎君的信誉早就立起来了,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物,说送新式榨豆油的方法,那就绝对是送的,一枚铜板都没有多要。
农人们一咬牙一跺脚,第二日就把钱带了过来,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钱,或是有缺口,或是又黑又脏,但都是他们的家底。他们信任陆安,才把活命的钱都掏出来了。
陆安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钱一枚一枚数清楚,谁给了多少都记了账,念给他们听。农人们不晓得九郎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局促地听着。
待最后一枚铜板丢入瓮中时,九郎君看着他,看着他们,认认真真地说:“这钱不是我的,是公家的。”
他们就听不懂了。
这钱他们不是给九郎君了吗,怎么就不是九郎君的了?
然后九郎君又跟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听得半懂不懂,只大致知道,以后这些钱会记起来,有多少钱,花去哪里也会记起来。这笔钱只会花在田里,他们如果需要这笔钱,可以来借,也要记起来,利息不高,只收二分。约摸是借一贯钱,一年后除了本金外,只需要再还一百八十五文钱即可。
借钱这个说法一出来,立刻让农人们PTSD了,个个都想到了青苗法,一句詈骂就条件反射要脱口而出了,又想到面前人是陆安,硬生生把骂声吞咽了下去。
只是大伙儿左看右看,不太敢接话。
几息过后,是那些被陆安亲自嘉奖过的农人壮起胆子问:“那我们不需要借呢?”
陆安道:“不需要借自然就不借,如此还能省些钱财——这水费是有数的,用完就没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人错落地喊:“好!如果是九郎君你说的,我们信你!”
声望竟已至厮。
陆安又说:“光是信我可不够,你们还得监督,这是公家的钱,大伙儿的钱,你们再是信我,往后我去了汴京,找旁人来代我收水费,你们也信那个人吗?”
农人们面面相觑,便问:“那该怎么监督?”
陆安说:“我教你们看账本吧。”
*
黑板不是什么很难的工艺,粉笔更是简单,陆安很快就搞齐了这两样。
她先在黑板上写了个“壹”字,底下排排坐的农人们,不论大人小孩,看到这个字已然呆了。
“这个字念一,一二三四五的一。我知道这个字对你们有些难,它先放在这儿,来日你们把它当图画记就好了。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学怎么写,只要能认出它是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