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校方为缅怀近年逝世的医学界人士特设的展板。
祝晴的视线掠过神经外科荣誉教授的照片,停留片刻,忽地转头。
“是不是有点像?我父亲。”他的语气随意,微微抬起眉,笑道,“就是没我帅气。”
在来的路上,祝晴听程星朗提及他曾接受许明远的催眠。
但是,催眠并没有成功。她不知道许明远是否曾挑选过男性患者作为自己的猎物,但很显然,程医生绝不可能入选。不管曾经背负着怎样的伤痛,程星朗都是向上的,有力量的,始终向着阳光生长。
祝晴垂下眼帘,想起自己抽屉里那张发黄的港报。
在半山豪宅落成的典礼上,盛家的全家福里,有她父母的合照。当时,报纸必须作为证物被档案室封存,她便在旧货市场寻找,找到那个年份、那一天的报纸,将它买下来。也是因为这样,在寻找程家那起凶杀案的旧时报道时,祝晴才轻车熟路,直接前往黄记报刊摊。
祝晴见过盛佩蓉的样子,她仍昏迷,但至少还活着。
她可以触及母亲苍白却温热的手,在母亲身旁念着那些绕口、枯燥的财经新闻。
然而父亲……
祝晴只能通过港报上那张模糊的照片,拼凑与他有关的形象。
那是一位深爱女儿的父亲,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寻找孩子的下落。
如今他的孩子终于回家,父女俩却天人永隔。
很遗憾,晚了很多年,他们一家人无法团圆。
祝晴沉默着,放放小朋友也出奇地安静。
他还太小了,即便知道“死亡”这个词代表着什么,但并不真正了解它的真正意义。
也许有一天,盛放长大成人,他会对着父母留下的照片发呆,反复回想爹地妈咪还在世时给自己带来的记忆。
但现在,他仍旧懵懵懂懂,只知道晴仔突然变得很难过,而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晴仔。”盛放拽了拽祝晴的衣角,小奶音软软糯糯的。
“走吧,我们去吃饭。”
他们在港大食堂吃了午饭。
咖喱鱼蛋是放放小朋友的最爱,他将鱼蛋和咖喱汁一起拌进米饭里,小脸蛋往碗里凑,鼻尖沾着亮晶晶的酱汁,吃成一个小花猫。崽崽吃得太香了,祝晴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不知不觉多吃了半碗饭。
上车后,程星朗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
“明德精神康复中心?”
下一站,就是明德精神康复中心。
“你好了解我们晴仔!”放放从后座探出小脑袋,“出发喽!”
车子在明德精神康复中心的白色大楼前停下。
程星朗熄了火,指尖仍停留在方向盘上,没有解安全带的意思。
这一趟行程,程星朗完全充当了司机的角色。
“我就不去了。”
当踏进这个医院,消毒室气味飘过鼻尖,祝晴后知后觉,想起曾经调出的案卷资料。
程家那起案子,杀害程星朗父母的精神病患者,就是从这间医院偷跑出去的。
程星朗比任何人都要关心自己家的案子。
这些年,他一定无数次站在这栋白色建筑前,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却始终无法为那一夜发生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释。
祝晴下意识回头,透过玻璃门,看见他的车还停在原地。
但已经重新发动,尾灯亮起。
刚才他已经和他们道别。
“哇。”放放皱着小鼻子摇头,“这个司机太不敬业了。”
“你给人家发工资?”祝晴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尖,“还司机呢。”
……
回到油麻地警署时,是下午三点。
不早不晚,盛放小朋友正好赶上下午茶时间,莫振邦请客,茶x餐厅伙计手中的塑料袋“哗啦”作响。
“炳记到了,谁叫的餐?”伙计扯着嗓子喊。
莫sir向来大方,即便案子悬而未决,也不忘犒劳下属。他总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可实际上,现在需要干活的人,暂时都没时间吃东西,他们埋在文件堆里,分身乏术。
只有放放左手捧着一只蛋挞,右手抓着另一只蛋挞,酥皮沾满嘴角,眯起眼睛一脸满足。
对盛放而言,这简直就是完美周末。
跟着晴仔混的日子,时间“嗖”一下就过去,比在幼稚园里和无聊小孩排队玩滑滑梯可有意思多了!
重新回到重案B组,放放又将自己归到大人行列。
整个人歪在办公转椅上,看着同僚们忙碌。
“我们查到许明远的姑妈确实已经退休了,如今住在九龙区那家老旧的公立疗养所里。”
“听她医院的旧同事说,她现在患了老年痴呆。”
“当年照顾许明远,姑妈可以说是尽心尽力。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组建家庭的机会,但说难听点……带着他,也算是带着个‘小拖油瓶’了,在那个年代确实算是不小的负担。几次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到底还是没成。和最后一个男友分手后,她就再没有谈恋爱,独自抚养许明远长大。”
说到这里,豪仔突然噤声,看了盛家小少爷一眼。
好在是他想多了,小朋友对“拖油瓶”这个词丝毫不在意。这可和他无关,他是小舅舅。
“我查过九龙疗养所,环境可以说是很一般了。三个人一间房,护工根本照顾不过来。按理说,以许明远现在的经济条件,完全可以送姑妈去更好的疗养院,一对一看护的那种。”
“确实不符合常理,一个事业有成的心理医生,让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姑住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其实许明远和他姑妈的关系很疏远?”
翻看资料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
“你的意思是,许明远表现出来的‘孝顺’,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表面功夫?但这不合理吧,他表演给谁看?”
“先去疗养院看看再说,也许老太太能提供些线索呢。”
莫振邦环顾四周,开始分配任务。
盛放小朋友“啪嗒”一下从转椅滑下来,却发现晴仔仍坐在原位不动,正悠闲地用吸管戳开一杯冻奶茶。
祝晴翻开笔记本,开始整理上午从杨教授那里获取的信息。
关于许明远近年完成的研究论文,她已经全部打印出来,从影音室回来时,看见盛放小朋友趴在工位上,困倦地揉着眼睛。
最近在幼稚园,盛放养成了每天午睡的好习惯。
此时午后暖阳正好,宝宝吃饱喝足,两只藕节一般的胳膊交叠在一起,肉嘟嘟的脸颊压在上面,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我打电话给萍姨。”祝晴轻声问,“先接你回家?”
盛放打了个小哈欠,指着翁兆麟办公室的方向,尾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去那里。”
翁sir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
三岁宝宝本来也就只有小小一坨,窝在上面,可以睡得香甜。
只是翁兆麟每次抬起头时,都能看见这小孩。
B组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像话,带孩子来上班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地往高级督察的办公室里塞。
这成何体统?
单人沙发上熟睡中的小孩翻了个身,差点滚落下来。
翁兆麟起身搬了一张椅子,抵在沙发边缘。
“就这一次。”他自言自语,很有威严道,“下不为例啊。”
……
傍晚,百叶窗外已是一片暮色。
豪仔和小孙满身疲惫,从九龙疗养所归来。
豪仔将警车钥匙随手抛在桌上,拿了工位上的水杯,灌下半杯水。
“见到许明远的姑妈了。”
“老年痴呆的症状肯定不是轻度的,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明远是她的亲儿子,一会又说要在学校门口等着爸爸接她放学……从她那里根本就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许明远倒是真的孝顺,听护士说,他每个星期都会去探望姑妈,而且都会带他姑妈最爱吃的元朗老婆饼。特地开车去元朗老字号买啊,一次两次还能说是作秀,每周都这样,坚持了整整三年,有几个人能做到?”
说到这里,豪仔停顿片刻卖关子,拖长声音问道:“你们猜是周几?”
“你都这么说了,肯定是周二。”
“没错,就是周二。许明远每个礼拜二都去看他姑妈,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当然,也许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但假设,他和姑妈的感情其实没表面这么好,会不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周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不愉快的日子?比如姑妈会在周二时惩罚他或者——”
“用他们心理学专家的话来说,这个就叫‘心理创伤的触发点’。”
话还没说完,梁奇凯沉着脸推门而入,将一本杂志重重摔在桌上。
“这是什么杂志?听都没听过,哪来的无良媒体又开始编新闻?”
“媒体帮许明远说话,说我们办案太粗暴,有损名医声誉。”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三流狗仔,装模作样搞出来一篇看似中立的报道,为这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发声。”
“你们看这里,记者居然还征集许明远那些患者的发声。”
“翁sir早就提过,舆论一定会站在医生那一边。”
报道的小标题写着——
《知名心理医生遭警方不当调查》
曾咏珊接过杂志,望向上面的加粗的文字,皱着眉头念出声。
“是许医生救了我,其他医生只会开药,他却教会我如何重建自信。很感谢许医生,让我重新体会到活着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