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姨笑出了声。
要是在从前,她肯定会说,自己哪里能管这么多。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些小心翼翼的界限,刻意保持的分寸感,在这对真心接纳她的舅甥面前,都已经不算数了。
“我跟她妈妈说去。”萍姨擦着手走过来。
祝晴差点被一口粥呛到,忍不住地笑。
真新鲜,从小没人能找家长告她的状,如今长大了,反倒能体验。
萍姨将两杯深褐色的饮品放在他们面前。
“马蹄竹蔗水加龟苓膏粉。”她说,“刚学会的,赶紧尝尝。”
外甥女和小舅舅同时露出嫌弃表情。
盛放小朋友指向窗外:“你们快看,有小鸟!”
话音落下,他的小肉手捧起杯子,趁机倒给祝晴。
“小鸟飞那边了。”祝晴指一指另一个方向,又面不改色倒回去。
“讲大话!”放放的小脑袋顶她胳膊,“那边是卫生间,没有窗户!”
“我吃完了。”祝晴抓起外套开溜,“开工。”
放放小朋友想要去把她抓回来,然而自己先被揪了回去。
“少爷仔,这杯凉茶最清热祛湿了,你快尝尝。”
宝宝小脸埋进杯子里,捏住鼻子:“yue——”
……
会议室里,周永胜十年前的照片与现在的尸体照片并排摆在桌面上。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清瘦的身形丝毫未变,就连颈侧那颗痣的位置、大小,都与旧照完全吻合。
“双胞胎?”豪仔翘起二郎腿,调侃道,“或者和林汀潮案一样,学邝小燕整了容?”
莫振邦敲了敲面前的资料:“经过齿科记录比对和颈间那颗痣的显微特征对比,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十年前确实是假死。”
“但是假死的动机是什么?查过他没有巨额债务,当年和人无仇无怨的,不像是要避开什么,甚至连保险都没买过。”
“也许一开始没打算假死,一时之间没死成,没有再死一遍的勇气?”
“反正不管怎么说,女演员太无辜了。她还年轻,听了导演的哄骗,以为找到真正的爱情,结果……”
“当年殉情新闻一出,没过多久电影上映,这部戏受到多方关注,成为经典之作。如果他活着出现,这场‘艺术殉情’就变成炒作骗局。”
黎叔冷笑:“所以他必须‘死’到底,才能让这部电影成为永恒话题。”
会议室外,脚步声由远至近。
翁兆麟的手重重敲了两下玻璃门。
“媒体已经抢先报道了。”他甩下一份报纸,指着版面一角,“总区那边刚来过电话,要求我们尽快给个说法。”
莫振邦拧着眉头看一眼,念出标题:“殉情导演死过翻身?这是哪里的小道消息?”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转而问道:“尸检报告出来了没有?”
“祝晴去法医科了。”曾咏珊说。
此刻的法医办公室里,祝晴正坐在程星朗对面。
程医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在报告上:“关键结论在这里。”
“但有个矛盾点,死者高度近视,现场却没发现眼镜。”
祝晴抬眉:“隐形眼镜?”
“眼球表面没有残留隐形眼镜材质。”
祝晴想起,从前念书时有同学高度近视,离了眼镜根本无法正常生活。
她微微蹙眉:“所以……凶手拿走了死者的眼镜?”
“死者太阳穴皮肤无镜腿痕迹。”程医生轻点自己的鼻梁示意,“鼻梁骨同样无骨质凹陷、压痕,这说明——”
祝晴突然倾身向前,她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鼻梁上并不存在的压痕。
程星朗的目光顿了一下。
“死者至少两年以上没有规律戴镜。”他继续道。
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
祝晴若有所思,抽走那份报告。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解剖学专业书。
中间夹着一枚金属书签。
祝晴回到会议室,众人围上前,分析这份尸检报告。
豪仔感慨:“程医生最近效率高得离谱啊,和我们B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胃内容物检测显示,死前三个小时吃过鲜虾肠粉?”莫振邦翻看报告,“鲜虾肠粉……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是这本《美食周刊》。”曾咏珊从一堆旧杂志中翻出其中一本,“这里写过,周永胜最爱吃富年冰室的鲜虾肠粉配花生酱。”
莫振邦敲了敲白板:“黎叔带人去富年冰室,带上周永胜的照片。”
“祝晴和家乐去找他太太和儿子。”
“奇凯、咏珊,查一查这位‘殉情女主角’。”莫振邦指着白板上顾旎曼的照片,“看看当年,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情投意合。”
“另外查清楚,这些年周永胜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生活的。隐姓埋名整整十年?本事还真不小。”
……
祝晴和徐家乐站在一栋旧式洋房前。
“就是这里了。”徐家乐后退两步,眯着眼核对门牌号,“这地段这面积,价格不菲。留给他的妻儿,也算是周永胜生前做的唯一一件像样事了。”
他们看过专访,这栋房子是周永胜赚第一桶金时买下的。
房子外墙留有斑驳的痕迹,几处墙皮已经剥落,庭院里的花草倒是被人精心照料着,茂盛生长,开得郁郁葱葱。
祝晴抬手,指节在木门上叩了三下。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棉麻长裙的中年女人,只沉默一瞬,她就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
“是警察吧?”她侧身让出位置,“请进。”
十年前,电影《月蚀》杀青,导演周永胜与女主角在私人游艇殉情。
当时他已经结婚七年,警方面前这位就是他的太太江小薇。
这房子年代久远,处处透着岁月的痕迹,真皮沙发的扶手处明显磨损,质地也不再光亮。
茶几上摆着几本杂志,正是那些耸动的标题,让翁sir焦头烂额。媒体嗅觉敏锐,最初是公共殓房有人认出尸体,被狗仔买通,现在记者们正在与警方抢跑,争相报道周永胜“死而复生又再度离奇死亡”的故事。
江小薇显然已经看过这些报道。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眼底还带着自嘲。
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该说的,十年前都说过了。”
屋内装修风格陈旧,但宽敞明亮,阳光洒落,照亮墙上几处显眼的钉痕。
按照小孔的排列来看,那里曾挂着几副照片,应该是全家福。在周永胜“为爱殉情”后,相框才被取下,但即便经年累月,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我们是在片场认识的,那时候我是美术组的助理,被一个男演员刁难……当时我都快要哭出来,是他站出来为我解围。”
“后来我才知道,他还那么年轻,居然是导演。”
“本来以为,在导演眼里,我肯定是不起眼的。但没想到,他记住了我。我家境普通,背负着全家生计,碌碌无为又黯淡无光……可永胜记住了我的名字,还总是鼓励我,其实那时候,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江小薇提及从前,眸中闪着泪光。
“我们相爱了……恋爱、结婚,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剧组工作辛苦,和永胜结婚之后,他就建议我辞职。没过多久,我怀孕了,索性在家里休息。”
“他是我见过最有责任感的人。”
“从产检到孩子出生,他就是再忙,也从来不会缺席。那时候,一凡才几个月大,他要是凑巧出门,我都不知道怎样搞定儿子。”说到这里,江小薇笑着摇了摇头,“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演员,我一直信任他,结婚七年,几乎不去探班。”
“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十年,走出了伤痛,现在又来一次?”江小薇抬起头,眼神里透着迷茫,“那个死在电影院里的人,真的是他吗?”
得到警方肯定的回答后,江小薇不再出声,双手交握,轻轻放在膝盖上。
徐家乐对着笔录本记录,重点核实死者生前的债务状况,以及人身保险受益情况。
“你们是在怀疑骗保吗?不可能的。”
“保单有自杀免责期,只要超过免责期,即便是自杀,保险公司仍旧需要理赔。”江小薇说,“当年保险公司认定殉情是‘故意制造保险事故’,一分钱都不肯给。”
“本来是要闹上法庭,和他们打官司的。但最后,是电影公司私下给了补偿。”江小薇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殉情的新闻出来后,他们要把我和一凡的存在抹去。人已经不在了,电影总归要上映,他们需要‘殉情’的噱头。”
“对外……”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母子俩,反倒成了见不得光的人。”
“所有人都说大导演和女演员爱得花花绿绿,谁会知道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些亲戚和街坊邻居也都不知道这件事才好。这样孩子至少能挺直腰杆上学,你们不会明白,那样的怜悯眼神,比冷言冷语的嘲笑还让人难受。”
祝晴观察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这十年间,你有没有怀疑过周永胜可能还活着?”
江小薇摇了摇头,又问了一次:“确认是他吗?”
“比对结果在这里。”祝晴递过文件,“请你尽快安排时间认尸。”
……
维斯顿幼稚园的画室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铺满画纸的地板上。
十几个小小班的孩子们穿着美术课专用围裙,正全神贯注地创作。
盛放小朋友跪在地上涂抹颜料,袖口染上缤纷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