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振邦注意到,她羊绒毛毯底下的半边裙摆,空荡荡的。
“她是我外甥女。”盛佩珊将目光从画作收回,继续对警方解释,“六个月大的时候就不在了。”
她垂下眼帘,声音很轻:“爹地说,这个位置,留给未归家的孩子。”
那是盛家的噩梦。
陈潮声搭着妻子的肩:“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和这件案子没有关联。”
“既然旧事不提,那眼前的情况呢——”祝晴抬眼,“比如儿童房里的盛小少爷。”
盛佩珊的茶杯落回描金骨瓷碟上,连茶匙都是丈夫帮忙扶正。
几位警员心底一震,还假装镇定,免得莫sir对比之后嫌弃他们查案比蜗牛还迟钝。
莫振邦同样一脸意外。
争家产大战还没拉开帷幕,冒出一个小小少爷来,恐怕狗仔又要传七旬老翁宝刀未老,半山秘藏太子爷。
……
三楼楼梯扶手边,小少爷偷溜出来,刚要表演一出滑滑梯,听见姐姐的话。
他不滑滑梯了,双手撑着扶手,往下望。
家里多了很多外人,盛放唯一认识的,是他的保镖。
保镖擅离职守,不贴身陪他玩,反倒在客厅里看油画。
大人们说的话,孩子似懂非懂。
菲佣玛莉莎的国语普普通通,只能明白个大概,却也知道在传来敏感词时,捂住小少爷的耳朵。
玛莉莎的手肥肥的。
少爷仔被捂住的耳朵,还有缝隙。
陈潮声的神色冷下来。
“谁知道白骨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你们警方的分内事。”
“麻烦阿sir办案注意盛家隐私,如果惹来媒体,我一定去警务处投诉科讨个说法。”
玛丽莎倒吸一口凉气。
三岁小孩听见壁炉藏白骨,睡着都会做噩梦。
“岳父岳母在世时,铜墙铁壁护着小弟,盛家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玛丽莎又吸一口凉气。
谢天谢地少爷仔没有追问失去孩子是什么意思,三岁小孩听见这个,夜里会尖叫。
“少爷仔,该回房看动画片了。”玛丽莎悬着心,“这些都不是孩子能听的。”
玛丽莎在盛家这些日子,早已摸透反骨少爷仔的脾气。
越是拦着,他越要闹个天翻地覆。
玛丽莎为难地杵在原地,试图用庞大的身躯挡住孩子的视线。
“玛丽莎,什么是外甥女?”
玛丽莎哪里搞得清楚这些复杂的亲属关系。
她摸着后脑勺,思来想去,摇摇头。
少爷仔蹲成小小一团,双手托着腮,疑惑地考虑着这个问题。
他这么聪明,怎么会被难倒呢?
也是在这时,祝晴似乎察觉到灼热的目光,抬起头。
四目相对,隔着三层回旋楼梯的距离,少爷仔起身,扬着下巴,器宇轩昂。
在一片金碧交辉中,贫穷小女警磨白裤脚沾的积水被裹入防护鞋套,非常惹眼,显得格格不入。
小朋友牢牢记得刚才成为女保镖的手下败将,如果不是楼下有人打断,自己很有可能被她过肩摔。
必须反击,打不过,就骂回去。
他屏足精神回想,从人生阅历中搜刮最地道的狠话。
叉烧包!臭豆腐!鼻涕虫!
少爷仔小圆脸像菠萝油,撇着凶巴巴的嘴角。
老气横秋地抱着胳膊,学电视上的庙街古惑仔,刚要开口——
祝晴把头转过去了。
半山古惑崽:……
被、气、疯!
第3章 “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壁炉内的主要物证已转移至鉴证科,二姑爷陈潮声还是担心妻子能否承受,考虑搬走,奈何家族信托规定,继承人必须同住满百日,因此他只能帮盛佩珊将羊绒披肩缠得更紧一些。
所幸两套打通的别墅,相对独立,陈潮声半揽着盛佩珊的肩膀:“抱歉,我太太心悸发作,我先陪她回房休息。”
盛家二小姐虚虚地倚着丈夫,后颈发丝被冷汗浸湿。
莫沙展点头表示理解:“收工前还要和鉴证科确认冷气槽,两位请便。”
私家电梯门打开,三楼传来菲佣的蹩脚粤语:“少爷仔危险,别跑了!”
盛佩珊余光扫见弟弟在飞奔,就像小旋风,惊出一身冷汗,身体前倾:“小心楼梯!”
“玛丽莎,带他回屋。”陈潮声淡声道,继续扶着轮椅靠背把手,“佩珊,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些事,身体最重要。”
豪仔抬眉,撞了撞曾咏珊的手肘。
遗嘱风云恐怕又要生变故了。
“这少爷仔最多三四岁。”曾咏珊神秘道,“怎么和两位姐姐争?”
厨房里飘来当归鹿筋汤的香气,萍姨正往炖盅里撒枸杞。
莫振邦抬步跨进去,将警用对讲机卡在腰带上。
“警署饭堂里的虾仁炒饭,连虾仁都没几只,不像这靓汤,放足了料。”
连摆盘都很讲究,萍姨也受了那樽白骨影响,心不在焉,还是听见警官夸赞菜香扑鼻,才收回注意力。
“是不是?”莫振邦抽动鼻翼。
这话头是抛给祝晴了。
她走近一步:“汤里是不是加了五指毛桃?很少有人懂得用这个办法。”
“老爷生前最喜欢……”萍姨黯然地擦着玻璃灶台,“没想到madam居然是个美食家。”
话匣子一打开,萍姨不由想当年,聊起从前老先生和太太换遍世界名厨,却独爱她的手艺。
莫沙展靠着岛台,惊讶道:“萍姨是盛家的‘老臣子’了。”
“二十三年啦。”萍姨说,“搬来半山后,二太怕我辛苦,厨房里加了两个帮工。”
炖锅里的汤飘着浓郁香味,萍姨用汤勺轻轻搅拌。
莫振邦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一副不经意的语气:“当年盛佩蓉的女儿出事时,大家都不好过吧。”
“阿sir说的是小小姐?”萍姨说,“小小姐长得像洋娃娃,在慈爱医院出生时,整栋楼的护士都围过来看。谁知道……”
萍姨扣上砂锅盖子:“谁知道走了……老爷最介意盛家人丁单薄,在世时请过多少大师摆了风水阵。”
“可惜了。”莫振邦长长地叹气,“听你们二姑爷说,小小姐走得很突然。”
祝晴没有用笔录本记录,将关键词牢牢记在心底。
谁知道陈潮声从没提过的细节,竟被四两拨千斤地套了出来。
“本来以为是绑架,担心就像船王家上过报的绑票案一样,肉身被撕票,才不敢声张。等了很久绑匪没有打电话,后来才发现孩子被当年的司机带走了,赶去司机屋村老家,正好起火。”
祝晴安静地听。
也难怪儿童房的少爷仔提起盛文昌给他请保镖。
“大人和小孩都被烧死了。”
“几十年前的事,如果小小姐还活着,恐怕都有madam这么大了。”
事实证明,豪门有心隐瞒,就连孩童的出世纸都能作废。
“是怎么确定孩子在里面的?”
“找到老爷亲自给外孙女戴上的玉坠,从浓烟里滚出来的!”
二十年前的豪门秘辛,吸引的是媒体,而不是警方。
隐瞒少爷仔的存在,是因为盛家不希望悲剧重演。
“老爷不想这事被外人当作消遣,才封锁——”
萍姨猛然噤声,神色尚未全然变得狐疑,就被madam机灵地打断。
“萍姨煲汤的手艺真好。”祝晴倾身,碎发扫过冷白面庞,蒸腾雾气氤氲鼻尖,“可不可以……”
等她说完,萍姨打消疑虑,笑地递来汤碗。
“多谢。”祝晴纤细指尖捧着碗,吹散油花时鼓起的脸颊在雾气中透出淡粉。
碗底温度渗入掌心,熟悉的瓷碗质地,让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冬天的酒店后厨。骨瓷碟碎裂,领班扣了工钱,她蹲着收拾满地碎片,指尖被割破却不敢停下。
热汤入喉,祝晴睫毛轻颤,一口气喝光光,满足的神情转瞬即逝,放下汤碗唇角又克制地抿直。
此时三楼儿童房里,小少爷在地毯上趴成一团,用望远镜监视对手情况。
“我要保镖那碗汤。”他吞了吞口水,软乎乎的脸颊陷了一个梨涡,“三分钟。”
菲佣谢天谢地,飞奔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