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若华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她还会满怀期待、急急地追问:后来呢?
父亲语焉不详,但终归是叹息了一声:……后来嘛,如此功德无量的仙子,自然是飞升上天了。
那天傍晚,钟若华在和同巷的孩子们聚会的时候,就高调且自豪地宣布:我们祖上出过仙人!
却换来了一片嘲笑声。
只因数千年来,飞升上天的修士不少,却也不多。为崇道法,他们每一个都是被记录在册、流芳后世,时时受人敬香礼拜的。
程家的先祖中如果真的有飞升过的仙人,外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钟若华不服气,憋着一股怒气跑回家去质问父亲,却换来了父亲大变的脸色,和严厉的告诫:
“若华,我们祖上有仙子飞升过的事,是秘密,是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
“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我们就会有麻烦临头的!”
钟若华实在想不通,炫耀一下自己飞升的祖宗,能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那是,她只有满心的失望,和心灰意冷……
父亲八成是在骗她。
为什么?先人没有飞升过,那就没有,有必要编造出一个如此拙劣的谎言来欺骗小孩子吗?还是说,父亲是觉得这样说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去看完那些枯燥乏味的医经,让她照着父亲的期待,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医者,哪怕她自己根本对此道不感兴趣么?
从此,这件事成了深埋在钟若华心中的一根刺,也再没有跟任何人提及。
直到那日,易婵在她面前展示了一副画像:
那是一副不知道是多么久远的、笔触已经近乎模糊的画像。
上面画的人是个素衣女子。打扮不同于当下朝代,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盎然古意。
她逆着光,横卧在树荫之下,山林春水边。鸦青色的长发松松挽着,半掩在光晕中的面容,有种从容、慈悲的静谧感。她裙角周边围绕着长长的卷轴,大约是什么法器,几乎看不到尽头,上面散落许多摊开的经文,以及正在晾晒的药材。
一看望去,草木的清苦味道穿越了不知多少代的时光,仿佛又浮现在鼻尖。
钟若华近乎目眩神迷地,看着那副画像。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血脉中觉醒——
这时,易婵的声音缓缓传来,明明是清冷的声线,却莫名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
“这位仙子,是真实存在过的。”
“其道号,名为青梧。”
“甚至,她的功绩之高,声名之盛,即使是那些飞升的道君也无法与其相比——”
“这就是她被抹去了一切存在记录的原因。”
说着,易婵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晦暗起来:
“而她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成就,就在于,她是千载唯一的先天灵胎。”
“而你……钟小姐。你身上流着与青梧仙子相同的血脉。”
“若是操作得当,有朝一日,你也有希望,诞下一个真正的先天灵胎。”
钟若华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拜别水月门后,她拒绝了父亲继续找仙门庇佑她的建议,而是使了些手段,让程氏家主的儿子对她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父亲死后,她嫁入程氏,曾经钟家留下来的东西,也被程氏尽数吞没,物尽其用。
钟家已经彻底成为历史。
但是没关系。
钟若华还在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在她接连生下程胥年、程宣两个儿子,就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易门主终于传信过来,只有四个字,却让她欣喜若狂。
上面写的是:时机已到。
配合易门主完成诸多严苛的准备和仪式之后,钟若华果然身怀有孕。她们约定好,等那位先天灵胎的孩子生下、长大之后,就送至水月门做弟子。如此一来,两人双赢。
但令钟若华极为恼怒的是,那一胎,居然是双生胎!
更令人震惊的是,先天灵胎的天赋居然被分做了两半:一个孩子继承了灵根,一个孩子继承了灵脉。
得知消息后,易门主却也没有多生气,只是十分淡然地告知钟若华:
在自然界,如雌鸟之流,会本能地选择牺牲相对弱小的雏鸟,以确保健康雏鸟的生存。
双生灵胎,若不能把天赋汇聚到一人身上,那就等同于半废。
这种情况,必定要选择牺牲一人,来成就另外一人。
理所当然的,程姝被选中。
而程姣,是被牺牲的那个。
剥离程姣的灵脉、将之移植给程姝的计划已经进行了很久,眼看移植之前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快要完成,却又不能进行下去,对钟若华而言是个打击,但对易门主而言未尝也不是一件麻烦事。
经历过那么多波折,其实钟若华已经快要筋疲力尽了。
在程姝身上,她没看出半点什么仙子的风采。
反倒是程姣……不声不响的就拜入了归藏宗门下!
之前,为了避免麻烦,钟若华都是有意减少自己对程姣的关注,对程姣的教育也不是那么上心。她是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自学成才之人。本来,她大概是该高兴的,但是她与易门主有长达数十年的筹谋,这时候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损失全让易门主承担,她怎么敢呢?
何况……
钟若华的眸光一闪。
三年前,易门主曾给她传过密信,说这三年之内,她们可能无法联系彼此。让她务必看好程姣,继续让程姣贡献灵血,替换灵脉的计划不能耽搁。
随后,易门主就被崔岚关在了水牢之中,“蒙冤”了三年。
现在崔岚作为魔族的卧底,听说已经伏诛。
那易婵门主的真实身份,在钟若华眼中也呼之欲出了……
但钟若华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选择无视这一切异常。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
“门主。”钟若华垂首行礼道,“还要感谢门主,之前多有包容。即使听闻阿姣拜师归藏宗的消息,也没有发怒……”
“不必客气,坐吧。”易婵亲昵的姿态,让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更像是叙旧,“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如,想想该如何弥补。”
“胥年一事,算是我对不住你们了。原本说好要让他一直当亲传弟子的,但是事发突然,崔岚的罪行已经大曝于天下,原本跟着他的弟子都要被仙盟记录、审问。这时候断他和水月门的师徒名分,也是为他好,至少让他不必去仙盟的暗牢里吃苦了。”
钟若华脸上浮现出笑影:“您说的是……”
易婵继而温和道:“那,替换灵脉一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崔岚已经被打上了魔头之名。
程胥年也就是魔族卧底之徒。
他的名声和前途,几乎已经毁了。不会再有大宗门的弟子想要他。
而替换灵脉这事,最好当然是由双生子来完成。可若是实在不行,由程胥年这个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兄长来替代,也不是不行。
甚至,因为程胥年已经快修到筑基了,程姝替换灵脉之后,修为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到相似的程度……而程姝的灵根是远远胜于她兄长的,前途也更光明。
如此,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虽然,钟若华也明白,大概率是门主的隐瞒和谋划,导致自己的大儿子成了一步废棋。可是计划进行到现在,她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她点头道:“一切由门主定夺。”
“好。”易婵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明日丑时,我就起阵,为他们……交换灵脉。”
第91章
深夜,月色如霜。
程姝拢紧身上的披风,手中的提灯在夜色中泛着昏暗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一阵风吹过,树林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母亲,我们还要走多远?”
“就快到了。”
应声之人,也就是她的母亲,披风兜帽被风隐隐掀开,那张柔美的面容在月色下露出令人心悸的温柔。
程姝突然住了嘴。
她有多久没见过母亲如此真切的笑容了?
或者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瞧见母亲真正的开怀一笑是什么模样吗?
可是,无论如何,母亲到底是最疼自己的……一想到多年的夙愿马上要实现,程姝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已经远离了水月门的建筑群,来到一座幽僻的宫殿。这里似乎已经许久不住人,墙上的漆皮大片剥落,院内荒草丛生、一片死寂。
她跟在钟若华身后,却见钟若华不慌不忙地进了殿中。
程姝见殿内的陈设残缺不全,积满厚厚的灰尘,一旦触及,便扬起呛人尘雾。抬头望去,顶上的瓦片甚至也是残了口的,月光像是水一样绕过横梁,流泻而下,将所有事物镀上一层黯淡的白色光晕——
隐隐让人觉得不安。
至少让程姝有些不高兴。
今日,本应该是她辉煌仙途的开始。即使场面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宏大、光彩,但这破破烂烂的环境和做贼一样鬼祟的氛围,实在不是很符合她的期待。
宫殿深处,缓缓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站着的女子一双凤眸流转,正是水月门的门主,易婵。
地上躺着的,是程姝的亲大哥。他眉心象征水月门弟子身份的标志已被抹去,身上宗门制服也换成了寻常缎袍。此刻,他倒在地上,虽衣着尚整,发丝却凌乱四散,好像意识全无。
程姝有些惊讶:“大哥?”
她跑到程胥年身边,把手中的提灯丢在脚下,伸手去拍他的脸:“大哥,你没事吧,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