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我帮你之后,下场不会比这暮落城里的一众鬼物好到哪里去啊。”
她一边放狠话,一边却朝着谢行雪眨眨眼。
虽然谢行雪已经无法直白地听到她脑子在想些什么,但却也毫无障碍地领悟了她的意思。
一道凛然的剑光闪过。
息心剑在他的控制下飘了起来,闪烁着冰冷的锋芒,是最为无声却有力的威胁。
荀妙菱:“……”这种不用自己出手打架的感觉,好像也还挺爽的诶?
另一边,慧明略微闭了闭眼。他一身雪白的僧衣,披覆着织金袈裟,都是无比洁净、华贵的颜色,却已经隐隐染透了一层不详的血污。
“阿弥陀佛。”
“贫僧当年行事确有失当,致使暮落城惨遭变故,可谓罪孽深重。只是荀小友出身名门大宗,想必也明白,我等身为弟子,受师友栽培之恩,最不该做出令师门蒙羞之事。”
“因此,在确定荀小友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之前……我并不能将所有的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包括那血池之中的记忆。
血池煞气翻涌,凝聚着城中百姓生前的记忆。但这所有的记忆都被掐了头,去了尾,只展示给荀妙菱城中的变故是怎么发生的。
却忽略了她最想知道的部分:
暮落城中的蛇神是怎么来的?
这件事最后又是怎么解决的?
把慧明处处隐瞒的行为纳入考量,真相便呼之欲出:
一开始,带来蛇神保城之法的人,就是他。
暮落城生乱之后,赶来处理残局的人,也是他。
但是这部分记忆如果放出来,就一定会暴露“慧明大师”与这片鬼域之间的联系。如果被其他赶来净化鬼域的修士看见,又传了出去,那无疑会给禅宗的名声带去冲击。
“那现在呢,你总肯说出真相了?”谢行雪眸光如剑,不动声色,“不如你再接着遮掩几个时辰,等这鬼域再度入夜,鬼气翻涌起来,到那时行动,想必会更加‘得心应手’。”
荀妙菱:“……”师祖这面无表情嘲讽人的功夫还挺到家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认真的呢。
慧明动了动嘴唇,最终垂首,将一切尽量简单地道来。
——是的,蛇神,从一开始,是由他带来暮落城的。
那时,他恰好途经这座小城,眼见妖魔肆虐,生灵涂炭,便出手击退了它们。
这暮落城地处偏远,隐匿于深山之中,四周山林水泽环绕,容易藏匿妖魔。每次妖魔进犯,城中防御薄弱难以抵挡,而周边宗门收到消息赶来支援时,往往都迟了一步。所以,城中总是哀鸿遍野,伤亡惨重。
那时候,正好是千年一次的大魔潮……各大宗门都已经和魔族打得焦头烂额,也没空专门分出人手来守卫这些人间小城。
这时候,就只剩两个选择。
走,或是死。
世家或是大富之户早就选择了离开,剩下的人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故土。他们家族几代人的心血都倾注在此,大部分资产与这座城池紧密相连,割舍不下。再者,外面的世道同样动荡不安,出去后既无房产又无土地,弄不好就要沦落为难民。倒不如守着熟悉的地方,心里还能踏实些。
于是,慧明考虑再三,给了他们一个选择:
“或许,我可以为你们请来一座神明。你们只要诚心供奉,广积功德,这神明就会庇佑你们免受妖魔侵害。”
说是神明,实际上那也只是一尊融入了古神残魂的神像。神像中有上古时期残存下来的秘法——只要百姓们以血飨之阵,将之激活,便可以与古神结契。
蛇神开始显灵,为他们守城。百姓们千恩万谢,蛇神信仰就此开始建立,庙宇也建成了。
依照慧明临走之前,给他们留下的嘱咐:这件事只能让城内人知道,不要大肆宣扬;建立庙宇也不要太夸张,低调些即可。
——只是他后来才知道,暮落城里人虽然照做了,但只做了一半。
他们确实不主动对外人宣扬蛇神的存在,但他们搞祭典。只要有过路人询问,就会被安利他们伟大的蛇神。
地上的蛇神庙,确实建的也算是中规中矩,但他们在地下扩了个大的,还花大功夫引活水来建立了祈愿池,只为大家有个能大搞祈愿活动的地方。
听到这里的荀妙菱:“……”
慧明大师又念了句佛号,有几分无奈地道:“一开始,贫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后来贫僧在云游他方的时候,突然感知到暮落城中的蛇神出了问题。等赶回城中时,暮落城已经是一片鬼域。那树妖已经被蛇神撕咬地妖丹尽碎,只剩一缕本体四处逃窜。”
“为了防止发狂的蛇神作祟,贫僧只能降下无色经幡,封闭鬼域,试图与它同归于尽。可惜,贫僧最后还是失败了。我的□□已灭,但吸收了煞气的蛇神却可以再生……”
谢行雪道:“你把有古神残魂的神像给他们的那天,就该料到会有如此的隐患。”
慧明脸上隐隐浮现出一抹痛悔之意:
“道友所言极是。”
前因后果大概听完,荀妙菱稍稍放下戒心:“敢问,与我同行的阚天纵,此刻去哪里了?还有那些与我同行的修士……”
慧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与我们同行的阚道友没事。他只是受血池中的煞气浸染,昏过去了。我已经将他送往安全的地方。”
“前些时日,虞山突发地动,鬼域结界摇摇欲坠。无奈之下,我只得倾尽所有神识,全力维持无色经幡运转。那时,刚好有几个修士闯入鬼域,不幸被群鬼与树妖围攻吞噬。我虽无力阻拦这场灾祸,却好歹护住了他们的魂魄,想着等鬼域封印解除,便送他们安心轮回。后来,又有一批修士进入鬼域,我已将他们逐个引至安全之地,还叮嘱他们入夜后千万不可随意走动。”
……这一晚上慧明大师还挺忙的。
而慧明脸上也露出了抱歉的神色:“但无论如何,想要让他们安全的撤出鬼域,最好的方法,就是净化此地。”
荀妙菱有些无语地道:“这结界为何只让化神期以下的修士进出?如果没有这个麻烦的特性,或许鬼域早就被人移平了。”
慧明面露惭色:“实不相瞒,这是无色经幡的特性使然。当年我施展经幡,将整个暮落城封闭之时,修为恰好在元婴期大圆满,尚未突破至化神期。所以,这经幡便会本能地阻拦所有化神期以上的修士进入,以防他们进来干扰贫僧。”
荀妙菱只能在心里吐槽:化神之上的修士不能进,化神之下就随便进吗?你们佛修还挺自信啊,自诩同阶无敌?
“……事情我大概理清楚了。慧明前辈,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慧明抬起头,清俊且英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坚定:“贫僧想请你找到那尊被隐藏起来的蛇神铜像,毁了它。”
“——荀小友,自打你踏入鬼域,贫僧便有所察觉。你的识海广袤无垠,神魂更是强大非凡,这般天赋,世间罕有。之前你在这煞气冲天的血池中浸泡良久,几乎将所有记忆都看了个遍,却丝毫没有被煞气侵袭的迹象,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慧明看着荀妙菱没有沾上半点煞气的洁净衣袍,说道,“即使是日日诵经的佛门弟子也不如你的意志坚定。如果是你,定能顺利穿过那些煞气塑成的屏障,找到那蛇神的力量本源。”
荀妙菱本来打算答应下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行度极低。
“这里可是禁灵之地。”她道,“纵使我找到那尊青铜像又如何?我在鬼域里修为尽失,和凡人无异,到时候我怎么和蛇神抗衡?难道赤手空拳揍祂一顿吗?”
闻言,慧明的面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佛说,由因生果,因果历然……果真如此。”
他轻笑着道:
“荀小友可曾去过我的师门,净念禅宗?”
荀妙菱点头:“确实。”
这么想着,她突然想起,净念禅宗的慧觉方丈曾经传给过她一本禅宗的《心经》,那是半部禅宗秘传;还有能压制修为的凤眼菩提佛珠……
呃。
难道,慧觉方丈也是通过相面之术,知道荀妙菱有和慧明大师见面的这一天,所以才把那些东西给她,就当是提前做准备的?
若是慧觉方丈知道自己的师兄就在虞山,总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吧。
而且,慧觉方丈的相法在之前就已经准过一次了。
虽然她师祖活着的时候,是没见过慧明大师……但他现在不是瞧见了?
——可是那个凤眼菩提佛珠早被荀妙菱给弄断了啊!
不幸中的万幸,慧明大师没有提及佛珠的事,他只说:“既然荀小友也修习过我们禅宗的秘法,那就好办了。须知,我们禅宗的秘法虽然能够强压修为,但也能在短时间内将之前积攒的修为爆发出来……”
荀妙菱尴尬道:“可我只学了前半部。”
慧明安慰道:“无事。后半部可以由贫僧传授给你。”
荀妙菱:“这怎么好意思……”那她不是把禅宗的整部秘法都学完了吗?这真的没问题吗?禅宗知道了不会来强迫她出家吧?
慧明慈眉善目道:“这次本就是贫僧有求于你。只要小友不将心法外传,我相信师门也不会怪罪的。何况,小友似乎与我佛门有缘……”
“停。”谢行雪突然出声,“我还没死透呢。”
慧明:“?”
谢行雪:“我是她师祖。”她拜入归藏宗是求道的。什么与佛门有缘,是想撬墙角吗?
偏生慧明大师死的早,他还真不知道东宸道君的名声,于是笑呵呵地说:“道友莫怪。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谢行雪目光孤寒地扫向慧明大师。
似乎在考虑用剑把这个魂体大卸八块的可行性。
荀妙菱怕他真的动手,忙道:“咳,师祖,大局为重啊!”
“……”
在谢行雪的冷眼监视之下,荀妙菱还是从慧明大师那里学来了剩余的禅宗秘法。
金刚般若心,生死转为轮。五蕴皆空尽,六根不染尘……
她刚念完那些经文,神识之中就如有微风拂过。
她忽然对自身识海有了全新认知,那感觉,就像能将识海的每一处细微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仅仅一个念头闪过,原本翻涌不息的整片海浪便瞬间凝固,静止不动;再一个心念转换,刹那间,怒海惊涛便轰然掀起,声势震天。
她闭着眼打坐,不知道此时她座下已经有朵朵功德金莲绽开。那些金莲舒展着花瓣,蕊心吞吐着七彩宝光。那动人的华彩十分耀眼,几乎将整个血池都照亮了。
谢行雪:“…………”
慧明十分欣慰,冲着谢行雪微微一笑。
笑什么笑?
净念禅宗的这群秃子还是这么招人烦。
谢行雪但作为剑灵,自然能感受到息心剑内如狼奔豕突般狂暴奔涌的灵力。
荀妙菱本来就是元婴大圆满,离化神仅有一步之遥。
如今,这一步,也以禅宗秘法为垫脚石,轻轻巧巧地越了过去。
荀妙菱睁开眼,金色的华光在她眼中流淌,几乎将她的双眸染成琥珀之色。
她站起来,微微抬手——
谢行雪的身影骤然模糊了一下。
再出现时,他的身形莫名其妙出现在荀妙菱的臂弯里。
是一个公主抱的姿势。
荀妙菱的师祖虽然长着一张凶脸,眉目间蕴含着松柏经霜的凛然之气,但就五官而言,端庄俊美,如雪后青松般峭拔清逸。越是冷峻,越有一番独特的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