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随便挑了颗参天古木,抱剑倚树,百无聊赖地等着。大概一刻钟后,楼暮云果然来赴约。
她紧咬下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快步向他走来,然后又在距离四五步远的地方停着不动了,瞪大眼,慌张道:
“你你你……”
林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勾唇一笑:“楼小姐,许久不见,你连世家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吗?”
谁料楼暮云居然“哗”地一声抽出剑来,直直对准他。
林尧被吓了一跳。怎么,这楼暮云还有杀人灭口的胆色不成?
却见楼暮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喊道:“你想做什么!”
这下轮到林尧无语了:“你一上来就拿剑指着我,你还问我想做什么?”
他几步从树荫底下走出来,手中长剑略微出鞘,在空中翻转了半圈,将楼暮云的剑锋给压倒。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做的行云流水,也或许因为楼暮云手正软着,根本没用力握剑,因此一招就被制服。
楼暮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却突然松了口气。她指着林尧刚才站着的那片树荫,咬牙道:“还不是因为你刚才故意吓唬我!”
林尧的脸型棱角分明,目似朗星,笑起来极为阳光、清爽。但他刚才半个身子隐匿在黑暗之中,双眼幽幽发光,剩下的半张脸却勾起一个危险的笑容——简直像话本里那种预谋要杀人埋尸的反派角色。加上楼暮云本来就心虚,自然被吓个半死。
林尧半天才理解她的脑回路,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嘲笑:“你还能再怂一点吗?”
忽然间,他的笑意却淡下来。
“我知世人趋炎附势,色厉内荏,但不知竟到如此地步。当日你们楼家来找我退婚时趾高气昂,今日你却作这杯弓蛇影之态,实在令人不耻。”
楼暮云涨红了脸。
半晌,她才闷闷道:“退婚的事……是我们楼家不够仁义。事到如今,我甘拜下风。你直说吧,要怎么才肯原谅我们楼家?”
林尧:“你做这忍辱负重的样子给谁看?难道不是你们楼家背信弃义在先,落井下石在后?”
楼暮云忍不住争辩:“退婚的确是我的主意。但你摸着胸口问问,如果当日我们两个的处境换一换,你难道能忍住不退婚吗?而且我已经尽力给出合适的补偿了,你不知道我为了摆脱这桩婚事答应了家族多少条件……那枚飞仙令,还是我为你争取来的!”
“可是那枚飞仙令,我最终也没有用上。”林尧面色冷硬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根本没怎么记恨楼家。我的族亲在我父母去世后尚且变了一副脸色,何况我们只是姻亲。真正让你我结仇的,正是那枚飞仙令的事。”
林尧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按捺不住满腔的怨愤,他的语气不再那么镇定自若:“你的好堂兄明知飞仙令是多么珍贵的宝物——而那时候我却孤身一人,毫无倚仗。他要嘲讽我,讥笑我,大可私下找我。但他却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那些东西丢给我,一是要踩我的脸面,二是要让世人皆知我们已经划清界限,三是他知道飞仙令珍稀无比,他们走后必然有人来夺……这和蓄意杀我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林尧后续也正是因为这枚飞仙令,遭遇了不少亡命之徒的围追堵截。
楼暮云面色煞白:“不。我不知道……而且我堂兄不会这么想的!他不是故意……”
林尧一字一顿道:“你怎么保证他不是故意的?”
楼暮云顿时哑然。
半晌后,楼暮云脊背忽地一颤,似乎是再也撑不直了,黯然低下头去。
“……对不起。”她最终还是低声下气地道了歉,牙齿咬着干裂的嘴唇,留下浅浅的血痕,“林尧,你要怎样才肯放过这件事?”
林尧视线微垂,看似不为所动,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
“我有三个要求。”
“你说。”
“第一,我要你楼家在胥柳城张贴告示,如今是你楼小姐配不上我,所以才退的婚。”
楼暮云咬牙答应:“行。第二个条件呢?”
林尧微微挑眉,笑道:“第二,我要你们楼家把你那个蠢钝如猪的堂兄给废了,放逐到边境去。总之,如果我在人界大城中行走时碰见了他,我一定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楼暮云深吸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第三个条件——”林尧冲她摊开手掌,“你师尊之前是不是给了荀妙菱北海秘境的地图?我也要。”
楼暮云一顿。说实话,林尧这三个条件不算过分,如果这样一来能让这件事就此翻篇,那绝对是值得的。
“我也很想答应你的条件。但北海秘境的地图我真的没法弄来给你。”楼暮云有些着急,但还是恳切道,“何况你和荀妙菱也算半个同门,你直接向她借一借,或许能成呢?”
林尧冷笑道:“荀妙菱她肯借?她又不是傻子。”
楼暮云:“可是我看她人挺好的……”说着,她回忆起荀妙菱在空中救她的那一幕,不小心微微红了脸。
林尧:“……”
所以你脸红什么?
荀妙菱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她的表情会这么奇怪?
楼暮云回过神来,脸上的薄红褪去,咳嗽两声:“总之,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你能不能换个条件?”
“做不到?”林尧神情冷漠,似乎还不在意地说,“那最后一个条件就先欠着吧。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再来和你取。”
这话已经和威胁无异。
看林尧这有恃无恐的态度,楼暮云的火气反倒上来了:“林尧!你是打算用这件事吃我一辈子吗!”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龌龊。”林尧自顾自收剑离开,只留下一道背影,“满足三个条件,此事就彻底翻篇。我以后若是再因此纠缠或是迁怒你们楼家,就叫我修为尽散、死无葬身之地。”
“你要么把地图给我弄来,要么,就等着第三个条件吧。”
……
深夜,楼暮云站在安排给归藏宗的客房外,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怎么办?那林尧咬死了要北海秘境的地图,而且时限是在他们进入秘境历练之前。明日巳时(早上九点)这些筑基弟子就要前往北海秘境了,如果林尧在那之前没拿到地图,那第三个条件就自动失效了!
可她能怎么办?拿东西和荀妙菱换这份地图?别开玩笑了。放在平日里可能没什么,但是秘境明天就会开启,地图无异于一份无价之宝,楼暮云拿什么跟她换?
明抢?连她姚师兄都打不过那个荀妙菱,何况是她!
楼暮云合计半天,决定先去荀妙菱的房间里瞧瞧情况。院落中月光如积水通明,竹影摇晃,若藻荇交横,楼暮云纤细的背影透着一股鬼鬼祟祟的气质。她提着裙子爬上窗台,刚想借着窗户的侧缝探查一番,就听见“叮铃”一声——
一道清脆的铃声响起。
无数透明的、闪烁着寒光的丝线乍然出现在空中,将楼暮云整个人牢牢缠住。她惊讶之下想要挣扎离开,却发现自己像是只被黏在蛛网上的蝴蝶般动弹不得。
吱呀一声,窗户大开。
窗内,是穿戴整齐的魏云夷。
窗台上,是维持着跪爬姿势、眼看着就要将手搭上窗户的楼暮云。
“哼,我就知道会有不长眼的小贼觊觎阿菱手中的地图。我说你们能不能长长心眼,这里好歹也是上三宗,怎么会任由你们这些小贼……嗯?等等,你看着有点眼熟啊……”魏云夷脸上忽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她扭头喊道,“阿菱,快来,有人想偷偷溜进你的房间!”
荀妙菱披散着头发、睡眼朦胧地走过来。看清小贼的长相之后,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楼师姐,怎么是你?”
楼暮云的脸紧绷着,内心却泪流满面。
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呀!怎么会想到偷人地图这么个馊主意呢?
而且她还叫我师姐……我可真不是人啊!
魏云夷微微挑眉,抬手去掐荀妙菱的脸颊:“怎么你管谁都叫师姐?你到底有几个好师姐呀,嗯?”
荀妙菱笑弯了眉眼:“魏师姐,你最好了。能不能先把人放下?这八成是个误会吧。”
“——我手上这份地图正是从无尘尊者手中拿到的。无尘尊者那边必然有拓本。暮云师姐身为无尘尊者的弟子,有什么必要来偷这地图?”
“……说的也是。她明日也不参加秘境历练,没必要做这等小偷小摸的事。”魏云夷抬手,腕间的金铃铛一晃,将那些丝线尽数撤回。这是她的法宝之一——天丝铃。天丝水火不侵,遇毒不腐,循铃声而动。是她常带的护身法宝。不过魏云夷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自己说清楚吧。你为什么要夜袭我师妹?”
楼暮云施展着僵硬的手脚刚刚站稳,闻言又险些跌倒在地。
……夜袭!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对不住。我、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我本来是想……”
“楼师姐大概是为了白天我救了她的事,想来跟我道谢吧。”这时,荀妙菱突然插话道,她洞若观火的眼神落在楼暮云身上,让楼暮云有种自己什么都被看透的羞耻感。接着,荀妙菱突然笑了:“大概是白天的时候楼师姐找不到时机和我说话,所以特地在晚上来找我,对不对?”
“对……”楼暮云下意识答道。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匆忙捂住嘴,连耳朵都红透了。
有一瞬间,魏云夷露出了宇宙猫猫头的迷茫表情。
“行。那你们聊。”魏云夷挥挥手,轻轻打了个哈欠,“师妹,你临睡前记得把符纸给贴上,阵法也别忘了布好哈。”
“好。魏师姐慢走。”荀妙菱乖巧点头。
楼暮云被请进了荀妙菱的房间里喝茶。
荀妙菱燃符,用火咒很快煮沸一壶茶水,沁人心脾的清香很快缭绕在房间里,倒让人清醒几分,楼暮云脑中连日来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楼师姐。”荀妙菱把茶杯推给对方,单手撑着下巴望向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本就纯净无暇的眉眼更是镀上一圈暖光,“你可以跟我说实话。你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荀妙菱明明什么都知道。
但她没有选择拆穿她。
楼暮云眼眶泛红,紧紧握着那杯温暖的茶水,以一种轻颤的嗓音说道:“荀师妹,我……我真的很需要那份秘境地图。你抄一份给我也好,或者要我拿什么东西换也好,我绝无二话!”
荀妙菱不解:“可是那本来就是无尘尊者的地图。他那里难道没有拓本吗?”
楼暮云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我天赋不够,至今都没有筑基。师尊没有正式收我为亲传,我也无法进入师尊内室侍奉。这些事情我没资格知道。”
荀妙菱反倒觉得,无尘尊者不是那种给其他宗门的弟子送便宜、却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不管不顾的性格。
于是她打开玉简,现身说法,联系了楼暮云的师兄姚相顾:
“姚师兄,你还醒着吗?”
对面几乎是立刻回应了,声音听起来还很精神:
“荀道友,我没睡。请问你有何事?”
荀妙菱:“我想问问,我之前从你师尊手里拿到的秘境地图,你手里有拓本吗?”
姚相顾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啊?是有的。师尊说这是悬剑峰的亲传弟子代代相承,历代弟子逐渐添改而成的。”
“那没事了。”荀妙菱断了玉简通讯,抬眼对楼暮云说,“你看,姚相顾手里也有一份一样的地图。你若是想看,直接跟他借就好了呀。”
“……”
楼暮云这下是真的落泪了。
“荀、荀道友,对不起。”少女抽噎着,眼泪跟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掉,“呜哇啊啊啊——”
“…………”
荀妙菱看着面前这个哭的像三岁孩子的女修,无奈地伸手,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膀。
哭了许久,楼暮云都快哭的脱水了,才堪堪停下来。她抬头,双眼肿的像核桃,说道:
“荀道友,真的谢谢你。你人实在太好了,没有拆穿我,也没有纵容我做出无法挽回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