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镜中的梅郎君人之中年,华发早生,而幸娘却依旧青春貌美,仿若神仙中人——
从某天开始,精通医术的梅郎君突然变了个人。
他开始寻求不切实际的长生之法,开始戕害幸娘院中那些已经生灵的花草试图重返青春。
幸娘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原本两人都快闹到不能收场的地步了,梅郎君却突然跪下,痛哭流涕地对幸娘说:
“幸娘,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与你有鸳盟之誓,许诺了今生今世永不相弃。但不过短短数十载之后,我便要化作泥下白骨,徒留你一人形单影只。我实在是害怕,实在是愧疚。若有法子能使我们天长地久地长相厮守,我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幸娘一怔,也悄然落下泪来。
那日之后,他们仿佛和好如初了。
突然,不知从某日开始,一场无声无息的大疫遍布了整个霏兰城——
那张瘟疫来势汹汹,不过几个月,便使城中尸骸遍地,尸袋几乎堵的江水断流。
幸存的人们满脸悲戚,眼眶深陷,眼神中满是惶恐与绝望。他们不知受了谁的指引,扶老携幼,纷纷涌至花神祠,在神像前长跪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和祷告声交织回荡:
“花神啊,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在此之前,花神的存在一直是人云亦云。
很多人都说自己见过花神,但对花神的形容却模糊不清。
这是幸娘有意为之。
因为随着她的年岁渐长,她逐渐明白了——人间不需要一个真身为妖的神明。她可以做好事,但却不能以神之名收人供奉,否则迟早会遭到反噬。
但那些人的哀求声在她的耳边彻夜回荡,导致幸娘莫名诞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她开始尝试,在分发给百姓的药材中散入修为,然后再让梅郎君出现,以药商的名义贱卖分发给大家。
一场瘟疫,就这样渐渐的被遏制。
而这次人类的故事里不再有花神了。即便他们还是感念花神在冥冥之中的护佑,但不会有人为了治病再在花神祠前长跪不起……因为城中已经有了新的英雄,那就是梅大夫,梅郎君,梅大善人。
就在这时,梅郎君突然笑着邀请幸娘:
“我们一起去看一场花神祭典吧。”
“那是城中新举办的祭典。为了庆祝大家驱除瘟疫,也为了感念花神娘娘对年来对大家的庇护。”
“幸娘,今日,我们就做一对凡间的普通夫妻吧。”
天真的幸娘答应了。
……后来她换来了什么呢?
是一杯浸满虫毒的毒酒,乃是草木妖灵天生最畏惧的毒药。
将修为近乎全部失散的她,毒得现出妖身。
是一个小时候曾被她救过性命、长大后跟着梅郎君行医的青年,言之凿凿地称她为瘟鬼,说他曾亲眼目睹幸娘将自己的妖血滴入水井中、滴入药材里,试图病死全城的人。若不是梅郎君聪慧机敏,就要白白受她诓骗。
于是数个修士布下火阵,让她无处逃窜、难以动弹。将她的身体烧的浑身是伤后,逼出她的魂魄,永镇于花神祠之下——
甚至每十年,就有三枚魂钉,叮叮当当,穿穿凿凿,只为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
看完这些记忆后,荀妙菱几乎要被气炸了。
好贱的一个男人!好抽象的一群白眼狼!
赵素霓气的发抖:“幸娘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居然能让全城的人都同仇敌忾地一起怨恨她!还有那个梅郎君,他到底是给那些百姓送了药材还是给他们下了药!为什么他说什么大家都信,幸娘却怎么分辩都没用啊!”
“因为幸娘是妖。”商有期眉间有冷冽之气,更多的是无奈,“他们未必不知道多年来救治他们的花神就是幸娘。但神就是神,妖就是妖。他们对神俯首,理所当然,面对妖的帮助就会觉得她伪借神名、其心可诛。更重要的是,幸娘的山庄里还有那些珍贵的花灵,用灵气温养了数年的药田……”
花妖幸娘已经没有用了。
但她拥有的东西,却惹人垂涎。
荀妙菱拔剑:“我现在就破了这该死的镇魂术!”
她手中长剑出鞘,灵力汹涌地灌入剑中,剑芒似月光倾泻如银。地上瞬间凝结了一大片霜华,朵朵霜莲悄然绽放,晶莹剔透,冷得令人发颤。
赵素霓双手拢住自己的臂弯,吐出一口白气,:“师妹的剑气……是越来越冷了。”
滔天的剑意向阵眼涌去,空中瞬间炸开了一波如极光般的绚烂色彩。三人只觉得脚下一阵地动山摇,这个镇魂的空间已经被劈出了一个大口子。
而那棵盛放的杏树也在逐渐变得透明,直至化作一片雪海似的花瓣,似被什么力量牵引般,不断向外飘去。
荀妙菱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微微皱眉:“这幸娘的魂魄不像是要入轮回……”
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三人出了密室,只见月色如霜,洒落在寂静的林间。一个鬓边插花的美艳女子穿着一袭淡黄长裙,单膝跪地,手中捧起一个古朴的琉璃瓶,口中念着法诀。
等最后一丝魂魄入瓶,将瓶口贴近自己的胸口。
那琉璃瓶似有所感,发出柔和的光芒。
女子顿时潸然泪下。
荀妙菱定眼一看:那面容白净的女子正是之前身上长满红斑的云簌姑娘。
云簌抬起头,眼中冷光闪动,再无半分此前的懵懂娇弱。她微微一笑,如名花倾国,艳丽无方:
“三位仙师,真是谢谢你们了。”
若说她在谢什么,那毫无疑问,是谢他们解放了幸娘的魂魄。
“那些该死的人……该死的修士。他们把幸娘的魂魄藏在那种地方,我们这些妖类根本无法靠近,也无力破阵。我们等了那么久,足足一百多年,才等来这个时机……”
赵素霓看着她的脸,恍然道:“你也是花妖!你是幸娘的姐妹之一……?但你为何身上没有半分妖气,还有你脸上的那些红斑是怎么回事?”
云簌幽幽叹息一声。
“这位仙子,你真是有好多问题呀。搞得我都以为,你们这些修士真的会在乎我们这些妖物的性命呢。”
“不在乎,我们就不会破这个镇魂术。”荀妙菱道,“你既然已经料定了我们的脾性,那就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云簌:“好吧,好吧,那我就拣些我能答的问题——是。我是幸娘的姐妹。只是在她被害死的那年,我还只是一个不能化形的花灵。”
“至于我脸上的斑痕么?那就更简单啦。”
“——只要我把自己的本体放在火中灼烧,那火虽烧不死我,但也会在我身上留下那些伤痕。这一切都是我真灵的自然显现。你们用仙法探查,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说着,云簌低下头,遮住她的表情,如云的乌发堆在她的脖颈上,仿佛要将她那柔弱的颈给压断。
就像花开至盛极,太重,将枝头给压弯了。
“可惜呀。我是真心觉得,你们是好人,本想着要放过你们的……”
“可是我被火烧灼了两日之后,突然想到:我连这点痛苦都觉得难以忍受,那幸娘呢?”
“幸娘当初得多疼?”
“所以,人的好坏,与妖无关。更重要的是立场。纵使你们现在是好人,那将来呢?”
“我要报答的只有幸娘,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只有幸娘的血海深仇。而且,你们一定会扰乱我们接下去的计划……”
说着说着,她再次抬起脸,眼中浓重的杀意一闪而逝。
漫天的浓香和深绿色的藤蔓向三人打来之时,三人都抽出武器做好了防备的姿态。
商有期手中的灵符闪烁:“你不过是修行百年的花妖,就这么自信能打得过我们三个么?”
“三个乳臭未干的弟子罢了。”云簌畅快地笑了一声,身上突然一阵黑气翻涌,青灰色的纹路爬上她洁白的脸,那双剪水瞳中的眼白突然扩大,直至占据了整个眼眶,“能奈我何!”
“这是魔气!……有魔族相助?难怪你如此猖狂。但,你难道真的不知,她是谁么!”商有期神色一凛,无比郑重地把站在一旁的荀妙菱给拉过来,按着她的双肩,以一种炫耀的姿态推给对方看,“这位可是荀妙菱啊!”
云簌:“我管你是李妙菱、周妙菱、还是徐妙菱!”
令她惊讶的是,赵素霓和商有期闻言,居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微妙神色,仿佛是在……可怜她?!
商有期:“这是哪个乡下来的妖族啊,真的不知道荀师妹的大名。”
赵素霓:“那她死得不冤。”
云簌瞪大了眼,被他们的猖狂所震惊,怒道:“看招——”
下一秒,却见荀妙菱动了。
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抡圆了剑。只见眼前剑光如电,刹那间撕裂空间,寒气肆虐,以一种恐怖的威势倾泻而来。云簌还没来得及发出攻击,属于妖族的第六感就疯狂炸响,使她下意识地往一旁的草丛中一扑。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她原本站着的地方裂开一道深深的地缝,裂缝中寒气翻涌,将飞溅的泥土瞬间凝固在冰层中。
趴在草丛里的云簌:“……”
该死的修士!
我看你比我更不像人!!
第43章
林间气氛微妙的一滞。
下个瞬间,云簌脸上那些狰狞的魔纹瞬间退去了。她老老实实地收起漫天的香雾和那些绿色的藤蔓,又变回了最一开始那脆弱无助的样子——
“仙师!”
她眼波流转,发丝凌乱,楚楚可怜地跪伏在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荀仙师,求您饶我一命!我虽为妖,却从未害过人。今日是我瞎了眼才冒犯了仙师!求您饶了我吧!”
荀妙菱三人:“……”
这花妖的滑跪的这么快,倒让他们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商有期面露沉痛之色:“你从未害过人?结果最先要害的就是我们三个么?”
云簌眼角一抽,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听得商有期幽幽道:“那看来你是真的很倒霉啊。”
云簌:“……”这还用你说!不用再强调了好不好?!
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哭的梨花带雨,连连哀求,这场景确实是很容易让人心软。可云簌只觉得眼前一片寒气侵袭,那如霜雪般的剑锋已经轻轻贴上她的脖颈。
云簌凄惨一笑,眼泪如断线珠子般落下,哭的叫人肝肠寸断:“仙师如果不肯饶了我,不如一剑杀了我痛快。反正你们这些正道眼里只有属于人族的大义,我们妖族的血泪又算得什么呢……”
商有期“嘶”了一声,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我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了。没想到花妖都是这种风格吗?明明是生死关头,骂人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撒娇……”
云簌浑身一颤:“……”臭男人能不能闭嘴!她就是在故意卖惨惹小姑娘怜惜那又怎么样!这就是美貌妖精的生存哲学,你懂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