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怎么才能在不触怒慈雨尊者的前提下,打消其收程姣为徒的念头呢……?
钟夫人被那医修领进了一个厢房。
秦太初坐在桌前,一头乌发如墨云般流泻,仅用一支古朴的檀木簪挽成松松的云髻置于脑后,鬓边自然垂下两缕发丝,透着几分随性与不羁。上着深红的直袖衣衫,下配一条玄鸟纹曳地长裙,更显身姿修长。虽明艳雍容,风流蕴藉,但那慈和眉眼之下暗藏威压。
而她身边坐着的,不就是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
只见程姣低头给秦太初沏茶。眼观鼻,鼻观心,竟是连半分余光都吝啬给予一旁的钟夫人。
钟夫人顿时气结,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行礼:
“拜见慈雨尊者。”
“不必多礼。”秦太初略微点点头,“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今日请你来,是告知你一声——我见阿姣天资出众,已经决意收她为亲传弟子。她品性纯良,心性坚韧,更怀有一颗悬壶济世的之心。往后,我有意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给她。”
程姣闻言,当即直挺挺地跪下,膝盖在地上撞出“噗通”一声:“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着,又磕了沉闷结实的三个响头。
想要开口阻止都来不及的钟夫人:“…………”
她脸上的微笑如风中残烛,险些维持不住了。
“能受到尊者赏识,是我程氏的福分。”钟夫人却叹息一声,道,“只是我这女儿……不瞒您说,她性子孤僻、乖戾、狂悖。想做医修也是她一拍脑袋就有的想法。我生怕她一时的心血来潮,诱地您收了她为徒,将来又依旧任性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也给家里惹祸。”
程姣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钟夫人还是要阻拦她当医修——她望向自己生身母亲的目光中甚至有一丝不可置信。
这可是慈雨尊者啊!
母亲居然厌恶她到如此地步,连尊者出面收徒,她都要否定吗?
钟夫人对程姣近乎质问的目光视若无睹。
秦太初沉吟片刻,挑眉道:“我却觉得阿姣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在我面前一向很好。”
“可她终究只是伪灵根。”钟夫人继续温声道,她的语调不疾不徐,神态殷勤恳切,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从秦太初的角度出发来考虑,“纵然眼下她承蒙尊者另眼相看、悉心垂爱,可她在修仙一途上寸步难行——没有立身的本领,德不配位,即使做了亲传弟子也难以服众。如此一来,后乱无穷。”
钟夫人这话毫无疑问,是有道理的。
虽然修仙界是以强者为尊,但宗门有宗门自己的规定。慈雨尊者再手腕通天,但也不是宗主。再破格收弟子,也没有像这样收一个伪灵根的废物做亲传的——要么弄得整个归藏宗的亲传弟子都掉价,要么只会招人妒恨。
下一秒,慈雨尊者却露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笑脸。
“谁说她一辈子都会是伪灵根的?”
“……?”
钟夫人和程姣的脸上都流露出淡淡的空白。
“所谓灵根,除却吸纳灵气所用之外,还要储存灵气。她身为先天灵体,本该有灵根,却不知为何没有……五行灵气在体内凝结,才制造出了她是伪灵根的假象。”秦太初走到程姣身边,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引出了一片五色华光——程姣的衣衫无风自动,她顿时感觉自己体内的灵力居然开始流转……但那一丝五色光华被引出来,却很快就消散了,“对她而言,吸纳灵气并不困难,但储存灵气却是个大难题。但若仅仅是为储存灵力的话,我可以给她移植一个人造的‘新灵根’。”
“只要她一身灵力有了依凭,就能正常修炼了。”
……移植灵根!
钟夫人语气都在发颤:“尊者居然有如此倒转乾坤的本领?!”
秦太初却摆手道:“不必激动。我也说了,这所谓的人造灵根有局限性,装入普通人体内,一点作用都没有。也就是程姣的体质特殊,而我恰好会这一门技艺……”
厢房内骤然沉默下来。
半晌后,钟夫人才再度开口,双目阴沉,脸色苍白道:
“那……若是,为她移植一个真正的,上品的灵根呢?”
秦太初神色未变,望向钟夫人的目光中颇有深意:“的确,只要那灵根与承接者属性相合,以我之能,为人移植灵根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且不说找到与体质匹配的灵根有多难,夺人灵根,本就有违天道。即使成了修士,也无法踏上修行之途——大概从筑基雷劫开始,就会被劈得半死不活吧。”
……可若是连天道也承认她们本是一体呢?!
钟夫人忍不住闭上眼,险些站不稳。
她疯狂地压制住自己内心的动摇。
但秦太初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也实在没有理由阻拦程姣拜师。
于是她勉强对着秦太初行了个礼:“……既然如此,小女就托给尊者照顾了。”
钟夫人美目一扫,用一种慈爱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望向程姣的脸。
“阿姣,你要感念慈雨尊者的大恩大德,好好修炼。从今以后,母亲再也不会拦着你去做医修了——”
她抬手去摸程姣的额发。
却被后者无声无息地撇开脸躲过去了。
钟夫人的睫毛颤动了片刻,有些失落地收回手,与秦太初和程姣再次告别,随后离开了厢房。
“……”
吱呀两声,门开启,又关上。
程姣一直沉默着。等人走了之后,视线却还是下意识追随着那个背影而去。
秦太初在一旁看着,不由叹息。
母亲,女儿……如此亲密的关系,相互影响,如同树与藤互相缠绕,哪有这么简单就能断开的?
等人彻底走远了,秦太初斟酌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阿姣,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在为你的姐姐提供灵力?”
程姣从沉思中抽离出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你乃是先天灵体,这等机缘,在修真界中,千载难逢,世人亦将其称之为‘灵胎’。说来也巧,你竟与你姐姐同胎而降。依我之见,你们姐妹俩是一体共生之态——”
“倘若你所具备的是先天灵体的体质,那你的姐姐,极有可能拥有着绝佳的灵根。”秦太初目光温和,缓缓说道,“你二人所拥有的这两项天赋,若是合在一起,必定大放异彩;可若是分开,便都难以发挥作用。”
这便是天意弄人。
程姣有些发怔地睁大眼。
她许久没有说话,秦太初也不催促她,就在一旁温和地等待着,等她自己想明白。
难怪。
难怪她的血可以缓解阿姝的先天不足。
电光火石间,程姣想通了更多的事——
父母望向她目光中的惋惜,嫌恶,以及偶尔闪过的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
难怪他们都看她碍眼。
因为该降生的本来就只有一个人。
在钟夫人眼里,怀上灵胎简直是天降机缘,却被她这个多余的人给硬生生搅和了……不,也不能说她是完全多余。只是因为在寻常世人眼中,拥有灵根比拥有先天体质更为重要。毕竟灵根是所有修士的修行之基,就像人的腿,鱼的鳍,鸟的翅膀。若说程姝,治好灵脉阻塞的毛病之后,还有机会成为修士,而程姣在他们眼中从一开始就被判了死刑——
他们从一开始就决意放弃她了。
因此,也谈不上爱不爱她。
可钟夫人至少没有把她丢掉。家里锦衣玉食地供她饭吃,给她衣穿,让她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小姐长大……
是为了程姝吗?
所以他们才要把她牢牢禁锢在家里。
秦太初看着程姣的神情彻底落寞下来,忍不住叹息一声。
程姣为人天真,倒不会把程家人想的太坏。
但她作为年长者,却想得更深一层。
这么多年来,程家到底有没有尝试过,去寻找方法,把这两个女儿的天赋重新汇聚于一体呢?
……横竖,她几乎已经把话跟钟夫人摊开讲了。事情会如何发展,端看程氏将来会怎么选择吧。
与此同时,钟夫人在灵船的廊道上走着。她面沉如水,裙裾翩然,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突然她眼前发黑,只能几步上前,有些狼狈地扑在了栏杆上,看着眼前一片缭绕的云海,只觉太阳穴上的痛楚如鼓点般,一下又一下急剧跳动着。
慈雨尊者会不会已经看透了什么?
回顾着她离开厢房时,秦太初那暗含警告的眼神,钟夫人就觉得一阵心慌。
钟夫人咬牙。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钟夫人猛的转过身:发现是匆匆追上来的程宣。
程宣表情复杂,斟酌再三,开口道:“母亲,我们还能带阿姣回家吗?”
“回不了了。”钟夫人冷漠地撇过头,“她已经被慈雨尊者收为弟子。且尊者神通广大,能为她再塑灵根。即使不是上等灵根,她将来的修为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宣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至极。
“什么?再塑灵根?”他的面容一阵焦急,“可、可我们不都已经商量好了,等阿姝和阿姣十六岁生日那天,就替换她们两人的灵脉吗?!”
比起移植灵根这种近乎神技的奇诡之术,替换灵脉就简单粗暴多了。
就是把程姣全身的灵脉剥离出来,给程姝换上。
早在十年前,程氏就在有心人的指引下发现了这个方法,并且遵照对方的嘱咐,每隔半月就让程姣放灵血来温养程姝的身体,以提升将来替换灵脉后的适应性。
程宣急急道:“家里不是为此筹备了那么多年吗?而且……那位也等了那么久,我们家突然抽身罢手,她会肯吗?”
“自然不会。”钟若华压低了语气,几乎是磨着牙说道,“可阿姣已经拜入了归藏宗。先不论我们能不能强行把人带走,若是继续执行原来的计划,家族覆灭近在眼前!”
程家现在真可谓是骑虎难下了。
程宣心中暗恨:这局面都是程姣造成的!
若是她不抢着出风头,不那么一根筋地犯轴要去做怎么医修,又怎会有今日的为难——
“阿宣。”钟夫人忽然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从今天开始,别再为难你小妹。”
程宣恍惚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妹指的是程姣。
他不可思议道:“母亲,那你的意思是要放弃阿姝吗?!”
阿姝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他们从小就告诉阿姝,是程姣抢了她的东西,挡了全家的运道。让阿姝心安理得地等着十六岁生辰那日做回“真正的自己”——如今眼看程姣可以修炼了,就反过来任由程姝变成弃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