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边,低头探进来半边肩膀,憋屈的弯了弯腰以保证不撞到门框,手里拿着亚麻布巾包裹的碎冰。
抬起头,他深蓝色眼眸划过她的鼻尖,略做迟疑,似乎在思索她在想什么。
“脚拿出来我看看。”
玛格丽特“噢”了一声,她知道这里民风奔放,但动作还是有点缓慢,蜷指提起裙角,蹬掉沾染污泥的短靴。
索伦打量着长袜包裹下的脚裸,有点肿胀的失去了原本的线条,他恍惚了一下,忽然伸手将碎冰盖上去,轻轻按压。
稍微融化的冰块从亚麻布里渗出水来,顺着他指腹的弧度缓慢汇聚,湿润的泛红。
脚踝感到一阵凉意,丝丝入骨,玛格丽特感觉痛感被镇麻了,她低头看着索伦的手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手帕。
“我自己来就好,谢谢……”
玛格丽特从边缘慢慢接过碎冰,索伦这才直起腰,接过她给的带花边的手帕擦擦手指。
扭头,马车夫就牵着在后院吃饱了草料的马匹过来。
“我们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索伦转身对他说着,顺手将手帕叠好放到车座上,再次朝农舍里走去。
马车夫也搞不清楚状况,点头答是,又继续去前后准备。
玛格丽特一手扶额,一手扶着碎冰包裹,过了一会儿,袜子湿黏的贴在脚上,痛感也完全消弭了,她将融化的冰拿掉,忽然车门又被打开。
视线里他递来了干燥的毛巾,“好了吗?”
玛格丽特接过来擦拭,心想着他应该弃理从文来干男仆这个行业,又点头:“好多了,可以出发了。”
看来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索伦点头,上车坐下,就像从未触碰过任何地方一样,端起一本书平静的看着。
路程继续,一切好似水过无痕。
由于天气已经好转,再没有冰天雪地,马车的行驶速度恢复了正常水平。
待到傍晚入夜时,也就到了大曼彻斯特附近。
玛格丽特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靠着一只抱枕,她很舒服地惺忪地揉揉眼睛,看见车窗外逐渐靠近的温菲尔德庄园。
夜幕之下,宽阔的湖泊深邃,四周开阔平坦,树林幽深,规整的回形修筑物的精巧如画,在有风雪的气候消逝后更加清晰。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在漆黑的遮蔽中寻找什么,描摹到了身侧的对面的人影,忽然顿住。
只有一个稍微比夜色深一点的冷峻剪影,他侧脸看着窗外的那片湖泊,似乎陷入了某种沉寂。
玛格丽特就这么放空了好久。
直到对方似乎有所察觉的看过来,她立刻收回目光闭上眼装睡,手指握紧了抱枕。
等马车“隆隆”穿过庄园侧门,在回字型建筑的中庭内稳稳地靠边。
等候多时的奈卡莉太太领两个男仆走了过来,打开车门,摆上脚凳。
索伦下了车不知道在外面与女管事说了什么。
等玛格丽特收好车内的东西,慢吞吞走出来的时候,只听见女管事在点头称是。
她扶着车门走下来,奈卡莉太太上前来,指挥男仆们拆行李,又带玛格丽特去住处。
这次她不住仆人排屋,而是跟奈卡莉太太一样,住主宅的西侧底层,这里远离喧嚣,旁边就是储藏银器与瓷器的房间,十分僻静。
跟着奈卡莉太太走入一条狭窄的小走廊,她得到了一把精美的钥匙。
奈卡莉太太指了指走廊最里面的那间房,一脸淡定的说道:
“我就住在最里面那间,你住我隔壁,有什么事情就来敲门,男仆待会儿会把行李送来,你腿脚不便,好好休息。”
玛格丽特不知道索伦跟她说了什么,她自若地应了一声,接过钥匙,扶着墙壁朝房间走去。
算一算,大概要在曼彻斯特待到二月份才会离开,足足要住上一个多月。
看样子主宅的仆人间肯定比排屋那些拥挤的宿舍要好点,玛格丽特十分满意这种安排。
进了门,只见屋内一片漆黑,不过门边有壁柜,她很熟悉的摸到了左手边一排袖珍的小抽屉,拿出里面的火柴。
像这种人家,每个物品都有专属的位置存放,规格与法尼奈差不多,基本没有误差。
玛格丽特擦亮火柴,点燃壁柜上的蜡烛,一团火光照亮了这间屋子。
似乎是小巧的里外两间,层高很高,里边有小浴室和卧室,外边是间不大的起居室。
这起居室有一扇细长的窗子,靠窗有巴洛克风格的书桌,墙面贴了壁纸,丝绒的长椅有点旧,但还能看得出往日的漂亮。
她来到书桌坐下,抬头时可以看见外面平缓的地势与丛林。
又起身稍微推开点窗,风吹动乳白色薄帘,顿时整个人都舒服了起来。
不知道谁说过,在漂亮的环境里,灵感也会更多。
一想到要在这里呆一个月,玛格丽特第一反应就是感觉自己可以在这里写很多东西。
等行李送来,玛格丽特就有点迫不及待。
她拖着有点不舒服的脚踝去整理行李,郑重地将一叠稿纸放在书桌上。
然后掏出羽毛笔和墨水瓶,整理好心情,开始书写《匿名》的中篇。
直到外面有人敲门,她才收了笔,把东西遮盖好,去开了门。
是送热水来的杂工,帮忙把水拎到了浴室里,然后这位杂工向她确认了索伦每天的作息时间才离开。
玛格丽特剥了裙子,举着蜡烛去了浴室泡澡,躺在浴池里,边泡边想末篇应该如何写。
故事里,对应索伦的原型人物应该给什么结局呢?
虽然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但玛格丽特想,看在他还算是个热心市民的份上,就勉为其难留个好点的结局吧。
她从水里举起一团泡沫,呼一声吹散了。
泡完澡,穿着睡裙回到书桌后。
将中篇写完,直到窗外的月亮西坠,才开始写了下篇的大纲。
影射陈述事实的部分完毕,故事迎来末尾。
前面的事情有实际案例在,只需要对号入座,添点悬念就可以。
但故事的结局,在真实世界里还远没有发生,玛格丽特需要自己发挥想象力动笔。
这就要涉及到她单方面对这些“角色”们的好感了。
作为创作者,或许书写出来的东西不能被完全理解,甚至词不达意,有许多风险。
但安排一个有骨血的人的人生走向,本身就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她认为此间有佳趣,所以并不畏惧,放开手脚的幻想了起来。
也写下了自己幻想的发展方向。
‘故事的最后,害死夫人的老爷成功的得了“疯病”被永远的软禁在庄园里,成了妹妹手上的傀儡。’
‘而继承人却离开了雪埠,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她写着,抓了抓头,又补充了一句。
‘或许,他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拦他的脚步。’
写完,她又觉得对他太好,或许会被看出有偏向嫌疑,失去了真实性,又将最后半句划掉了。
至于寄信人是谁,却成了雪埠钟响下彻底的谜语,皮尔斯小姐没有揭开这个秘密。
做完这些,玛格丽特满意地将稿纸收进抽屉里锁起来,然后带着钥匙回了卧室,钻进床幔里睡觉。
清晨。
耳畔有鸟鸣声,微弱的蓝色光调透过薄帘,映出房内深色家具的木头纹理。
玛格丽特下意识的醒了,顿时从床上弹起来穿衣服,然后去了书桌前,她打开窗户。
看着外面的一片宁静风景,她丝滑地顺着大纲将结局仔细写了一遍。
封装好后,内心里完全松弛下来,只不过脚还不能动弹。
下午,玛格丽特寻时间请奈卡莉把这些稿件寄给了梅兰妮,由梅兰妮转寄给帕特森爵士。
她这两天出不了门干活,好在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她做,奈卡莉太太十分靠谱,将玛格丽特的那点工作安排给了别人。
在她恢复身体的期间,只有哈洛特偶尔来坐一坐闲聊,就连吃喝都是奈卡莉太太给带回来的。
剩下的时间,玛格丽特完全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写作,试着去琢磨给枫丹白露新刊物《万花筒》的试稿要怎么办。
她要研究如何自己模仿自己,既不被看出来是同一个作者,又不至于被说自己抄袭了自己。
作为一个“新人”她以自己玛格丽特.巴伯的名义出版故事,文字既要有一个新人的生涩样子,内容又得安全,不让熟人看了犯嘀咕,又得能抓一点眼球,解决靠这个吃饭的需求。
为此,玛格丽特几乎操碎心了。
直到腿脚彻底痊愈的第一天清晨,玛格丽特收拾收拾,开始准备重新上工。
她跟随奈卡莉太太来到庄园内的仆人大厅,与哈洛特汇合,随意拿了点餐食找位置坐下。
稍微侧目,就能看见隔壁座位的几个年轻女仆凑在一起看《二月花》
一边看,还同时议论着最新的篇章“珍珠项链篇”里的剧情,仿佛颇具争议。
“……这死者贪慕虚荣自甘堕落成了妓女,她会死于谋杀一点也不冤枉。
我认为凶手一点没做错,这样的人就应该下地狱。
皮尔斯小姐为什么还要破这个案?这帕特森爵士到底怎么想的……”
其中一人不解地说。
又有人据理力争地答。
“什么叫贪慕虚荣?是人总想过更好的生活,换做是你能心甘情愿吗?
况且她又没有像凶手一样将自己当成审判者就理所应当的残害无辜。
她要出卖也是出卖自己的灵魂,又没有害到别人,皮尔斯小姐凭什么就不能怜悯她,为她鸣冤屈呢?
我不允许你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