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里面穿着一件浅蓝色绣着同色系浅碎花的旗袍,外面套着件大衣,脚下是黑色皮鞋。
或许是斯人帮倒台后,钱家和她都遭到清算,她是卯足了劲儿去找过去的关系,可过去同大院的朋友邻居,只要稍和钱家和聂家不睦的,在十年浩劫期间,就被钱家和她害了个遍,仅有的几家她没有迫害的,不是她没迫害,而是人家棋高一着,没有迫害成,连和她家是世交的孟家,她自己的丈夫都遭受她的举报,被打落深渊,又有谁敢触碰这条毒蛇?
这让她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眉梢眼角这才带了些疲惫和无助,可一听说孟福生娶了个乡下的农村女人,还将农村女人带回了城,她唇角就不由一勾,唇畔露出深深的笑意来。
她对自己从来都是自信的,哪怕如今不再年轻,年过四十,可掌控了十多年的权势,岁月在她身上不仅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像沉淀过后的美酒,越醇越香。
她回去后,对着镜子抚摸着鬓角,过去一直被岁月优待的她,竟不知什么时候,眼角已经露出了脂粉都遮掩不住的疲惫,她吓了一跳,忙拿起桌上的胭脂在眼角修饰,却始终无法遮盖,片刻后她狠狠砸了手中的胭脂,胭脂的粉末砸在妆匣自带的玻璃镜上,脂粉散了一地。
钱家过去住的大院已经全部被人收了回去,现在一家人住在不到四十平的屋子里,里面稍微有点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又何况是她发疯砸东西的声音。
她大儿子听到声音,忙敲她房间门:“妈,你没事吧?”
聂元碧很快稳住了心神,也不去收拾桌上的狼藉,而是盯着被脂粉糊了镜面的镜子,片刻后才打开房门,看着自己面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儿子,片刻之后,才走出房门,凝视着她大儿子说:“你父亲回来了,你知道吗?”
聂元碧的一句话,直接将钱维梓打懵了:“妈,你说什么胡话呢,爸……”他爸已经在今年正式被逮捕,关押着呢,还在等着法院的审判,虽目前只是在关押阶段,但谁都知道,当年那些遭到他家里迫害的人回来了,他爸好不了了。
毕竟回来的只是少部分,更多的遭受他家迫害的人,已经在那十年当中没了。
这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爷爷和他爸是否能活都是未知数。
聂元碧却笑了起来,望着她大儿子与她年轻时肖似的脸,说:“外界都传,你是我七个月诞下的早产儿,实际上,你是足月生的,你可知道?”
钱维梓皱眉,不知道他妈这话什么意思,甚至是感到难堪。
钱家谁不知道他是足月生的?
这么多年,因为他‘早产’这事,小时候没少被人笑话,那些人不敢当着他爸妈的面说,说起他一个小孩子来却肆无忌惮,也就是后来钱家得势,那些人全都被钱家弄的家破的家破,人亡的人亡,摄于钱家威势,才没人再说。
可这事却是钱维梓心底的一根刺,深深的扎进他的血肉里。
聂元碧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儿子年轻的面庞,笑着说:“傻孩子,你还不懂吗?你父亲姓孟,你该是孟家的孩子,我和你父亲还没离婚时就有了你,你父亲叫孟福生,现在,你父亲回来了。”
钱维梓倏地瞪大了眼睛。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他母亲聂元碧和孟福生婚姻存续期间有的,他母亲和孟家那人刚一登报离婚,便和他父亲结婚了。
可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疼爱不曾有假,哪怕外面都说他是七个月生的早产儿,对他身世猜测有加,他也半点不曾怀疑过自己不是钱家子,他父亲就更不曾对他身份存疑过了。
现在母亲和他说,他不是钱家子,他姓孟,是孟家人?
那这么多年,他和孟锦平打的那些架算什么?
他打从心底不信任母亲的这种说法。
聂元碧自然不可能打无准备的仗,从过来跟她打小报告看她热闹的人那里,她就已经打听清楚,跟着孟福生去孟家的,只有两个女儿,回孟家两趟,都没带男孩,应该是那个农村女人没有给他生儿子,那她儿子,就是孟福生唯一的儿子。
这让她内心更加安稳笃定了几分。
她不让钱维梓去孟家,只因这些年钱家和孟家没少交锋,若不是孟家底蕴深厚,同是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过来,家中年轻一代进部队的送进部队,下乡的下乡,让她无从下手,钱家和她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孟家?
当初钱家小儿子勾搭上她,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付的是孟福生身后的孟家,不过是孟家篱笆扎的牢,又及时的弃车保帅断尾求生,这才没让他们阴谋得逞而已。
想让钱维梓这样进孟家是不可能,可若孟福生那边认了钱维梓,以孟家这么多年对孟福生的亏欠,孟家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钱维梓直接被母亲放的这一颗大雷炸的是头晕目眩,一时间竟分不清这么多年钱家和父亲对自己的疼爱是真的,还是母亲的话是真的,自己竟不是钱家人,而是孟家人?
钱维梓无法接受,聂元碧想让他去找孟福生,他自然也不会去。
钱家虽然倒下,可过去十几年间,钱维梓是京城最有不能惹的那一批人之一,靠着他爷爷他父母的权势地位,他在京城说一句横着走也不为过,现在钱家倒下,可他那么多年养的心气和自尊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放下的。
聂元碧被这个大儿子气的没办法,忍不住在家中发火,指着不过四十平的逼仄小屋子问钱维梓:“难道你想一辈子窝在这茅厕大的地方,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吗?”她咬牙切齿的低声在她大儿子耳边说:“只要你一日姓钱,你就一日受你钱家牵累,受我牵累,你只能姓孟,你只能成为孟家人,你明白吗?孟福生只有你一个儿子,他未来的政治资本都是你的,只能是你的!你想想你这段时间受的气,你想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吗?”
聂元碧过不了,如此狭小逼仄的环境逼的她快疯了!
她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何时如此狼狈过?
她知道孟福生必然对她有心结,这才想着让儿子先去认亲,只要孟福生认下这个儿子,她再去自然顺理成章。
可儿子的无能依然让她抓狂。
她愤怒的回到屋内,看着破旧木桌上梳妆匣上玻璃镜中那张已然不再年轻的脸,倏地深吸了一口气,将盘在头上的卷发放了下来,披散在肩上,又放下了刘海,稍稍遮住些她眼角岁月的刻痕,仔细的描眉画脸,想找到二十岁时青春年少的模样。
她眼中蓦地追忆起少女时代她追在孟福生身后的模样,那时候她是全大院最受欢迎的姑娘,只有他,和周围的人全不一样,眼里只有他的那些书籍,不曾追慕她,也不曾搭理她。
她因为先入为主,默认了阿锦是孟福生的大女儿,直接去京城大学去找许明月。
她要让许明月自惭形秽,告诉许明月,她和孟福生有个儿子,让那个乡下来的农村女人主动离开孟福生。
可惜,就连孟家想在京城大学内找到陷入苦读模式的许明月都不容易,更别说是聂元碧了。
找不到许明月她也不怕,她已经知道他们的大女儿在京大读书了,找到他们的大女儿,自然也就找到了哪个农村女人。
她先是来到阿锦宿舍楼下等她,可阿锦如今比许明月还要忙!
许明月只是读书而已,阿锦却是除了学习之外,还要忙着建立校女子游泳队的事,整个人都分身乏术!
她又是个喜欢玩,善于社交的,你以为她在宿舍,实际上她在游泳馆,你以为她在游泳馆,她又在自习室,你以为她在自习室,实际上她在操场。
聂元碧如同斗士一样,穿着满身铠甲来京大,想要把那个农村女人比到尘埃里去,结果不仅找不到许明月,连许锦都找不到。
一连三天,她也终于从孟福生回京的刺激中清醒过来,不再去找许明月母女,而是终于去找了孟福生。
孟福生比许明月好找的多。
他不像许明月有那么多的课程要上,那么多的书要读,他除了早晚接送阿瑟和许明月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京大研究院里。
京大研究院自三九年建立,六六年取消,从去年十月起,国家又决定恢复其招生,曾经下放到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回来后,目前正在重新成立架构研究院,计划在下半年完成新一届的招生。
所以想要蹲到孟福生,要比找到许明月要简单的多。
孟福生自研究院出来时,聂元碧就一直在看着他。
当初他的右腿被打成粉碎性骨折,就是她后来的丈夫钱有德做的,这是聂元碧自然也知道,可她当时内心只觉痛快和得意,隐隐有种将光华璀璨的宝玉踩入泥泞之中的快感。
原本以为十几年下乡时间,他如今也不过是个瘸了腿儿的半老的老头儿,却不曾想,他竟和她记忆中无甚差别,见到他与多年前并无太多差别和风霜面容的她,一瞬间心底涌出的居然是恨!
恨岁月如此优待这个男人!
孟福生并未认出聂元碧来,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有给她,就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走了。
聂元碧眉头轻蹙,咬了下后槽牙,忽地轻声喊:“福生。”
孟福生仿若没有听到般,还在急匆匆的往前赶路,他要赶着去接放学的阿瑟。
聂元碧咬牙,又大声了些:“孟福生!”
孟福生脚步一顿,这才略有些疑惑的回头,看向聂元碧,他看了她不过一瞬,就认出了她来,眉间微皱:“有事?”
见她不说话,他抬腕看了下时间,连多看她一眼都欠奉,脚步匆匆的小跑着离开。
看到他这模样,聂元碧却在他身后笑了起来。
为他的狼狈逃窜。
她以为孟福生是仍旧对她有情,是怕了她,才有这样落荒而逃的反应。
殊不知孟福生是怕阿瑟刚到京城这个陌生的地儿还不熟悉,不适应,怕她在陌生的地方害怕,去接阿瑟从不迟到,都是提前五分钟到学校门口等。
接到阿瑟后,他又立刻带阿瑟去接许明月,与阿锦在学校食堂汇合,一家人在食堂吃过晚饭后,阿锦回宿舍,孟福生和许明月带阿瑟回去写作业,许明月继续看书,孟福生原本还想和许明月说一声他在研究院门口见到聂元碧的事,见许明月全身心的投入在学习中,便也将这事抛到脑后,夫妻俩就这么沉浸在他们不同领域的学习和工作中。
因为有了昨天孟福生的‘落荒而逃’,聂元碧一下子就自信轻松了许多,第二日去见孟福生时,见孟福生依然和昨日一样,步履匆匆,她脚步从容地拦在了孟福生身前,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的仿佛回到她二十岁时,孟福生刚从国外学成归来时的模样,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目中无人,完全看不到她,她也伸手拦在他的面前。
不知是牵动了什么情绪,她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带着哀怨,眉间微蹙的看着神色有些不耐的孟福生:“福生,你就这么怕我?”
孟福生被她这一句‘福生’喊的眉头深深的蹙起,仿佛有一条阴湿狠毒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爬到了他的颈部处,想要伺机罩着他的大动脉狠狠咬上一口。
他不想搭理她,只公事公办地说:“你有一分钟。”
聂元碧摇了摇头,受伤的抬头,目光幽怨地看着孟福生的眼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孟福生一直都无法适应聂元碧的说话方式,直接地说:“二十秒。”
聂元碧却笑了,歪着头,仿佛还是二十多年前小女孩的模样,媚眼含春地轻笑着问他:“你和你现在的妻子也这么说话吗?”
孟福生目光猛地锐利的盯着她,像是一头嗜血的野兽,看的聂元碧心头一颤,脚步倏地往后一退。
孟福生又一次快步离开了。
他原本以为她是有什么事情要说,浪费了他宝贵的一分钟时间。
在他心里,现在的时间是去接阿瑟的时间,接阿瑟不能迟到更重要,现在已经浪费了一分钟时间,这就需要他在路上小跑着赶上。
阿瑟出校的时间虽是固定的,但有时候也会早两分钟,有时候会晚两分钟。
聂元碧见他这不解风情的模样气的跺脚,高声喊:“孟福生!你就不想知道我们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孟福生脚步微顿,没有停留的离开了。
他被聂元碧举报后,刚开始并没有撤销他的职务。
五七年五月,相关报纸上刊登了《关于报导党外人士对党政各方面工作的批评的指示》,真正闹起来是在五八年,华熊正式翻脸,但那时候形势还并未像数年后那样严峻,他和国外的那些专家们交往的信件,以及家中藏有的外文书籍,并未给他定罪,不过是以‘佑翼份子’的罪名对他进行批评。
从开始还只是让他写检讨书,在办公室内当着所有人的面做自我检讨,到全体对他进行批评,光是这个过程就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从举报,到打落深渊,这个过程是随着上面加强批评政策下来后,一步一步持续性的,批评,撤职,关押,进监狱,时间共持续了大半年之久,在他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从牢狱里出来时,聂元碧腹中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他自然是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的。
他从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出来时,范智博就已经和他说了,聂元碧在七个月前与钱有德结婚,并于前日早产生下一子这事。
但任谁都知道,这孩子是否是早产一事存疑。
见她提起钱维梓,对孟福生产生不了丝毫的影响,聂元碧不禁怒火中烧,在他身后愤怒的大喊:“我们的事情与他无关,他是孟家子,是你孟福生的儿子,你要不认吗?”
此时正值下班时间,研究院门口人并不少,虽大部分人都不太愿意关注他人事情,可聂元碧的喊声还是让不少人侧目。
晚上孟福生接许明月回来后,就聂元碧来找他一事,并说当年他们育有一子这事,和许明月说了。
他本在犹豫,怕这事对他和许明月的感情产生影响,实在是他下放多年,从不曾说起家中事务,更不曾对许明月提过那个孩子的事。
打从他内心来说,他就并不认为那是他的孩子。
可那孩子可能是在他前一次的婚姻存续期间有的,他并不确定。
许明月听孟福生说了半响,忍不住疑惑的将书本合上,思索了半响,才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你知道国外有种名为DNA的遗传基因信息检测技术吗?”
第383章 许明月不确定的是,D……
许明月不确定的是, DNA技术是否这个年代就存在了。
具体时间,她肯定是记不得了,但一个技术的诞生, 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甚至不会是一年两年内研究出来的, 肯定是相关的科研人员经过了长时间的大量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