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三年下来,孟技术员的身体底子着实有些差,加上可能心底的求生欲不高,这次高烧一下子就烧的一发不可收拾,急的大冬天的,大队书记嘴里愣是涨了燎泡。
大队书记没法子,大晚上的,又跑了荒山一趟。
他不是从许家村的正面去的荒山,而是从江家村,也就是荒山的后面去的荒山,因为有夜盲症,雪地有滑,一路上是连滚带爬,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好不容易到了荒山许明月院子的后面,还不小心跌进了荆棘丛中,要不是荆棘丛上盖着厚厚的雪,他这次要吃大亏。
他就这么一面从荆棘丛中爬起来,一面大声喊:“许主任!许主任!”
他一点都不晓得压低嗓门的意思,生怕许明月早早睡下了喊不醒。
许明月被吓了一跳,不敢吵醒小阿锦,忙穿了外套出来,小声问:“书记?”
大队书记在院子外扯着嗓门喊:“是我,你中午给孟技术员吃的药还有没有了?孟技术员又烧起来了,给他喝了土药,烧也退不下去,我怕再不退烧,要烧出事情来!”
许明月问:“你们用温水给他擦拭身体了没?”
大队书记说:“擦了,没用,这大冷的天,再擦下去他不烧死也冻死了。”
许明月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大队部看看。”
退烧药是胶囊,许明月是不敢瞎给大队书记的,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只能自己亲自去。
许明月从前面先到了许家村,再掉头往大队部去。
大队书记又摸着被扎了好几个血洞的手,在黑漆漆冷幽幽的荒山独自回去,冷风往领子里一吹,毛森森的。
他缩缩脖子,双手揣袖赶紧往大队部赶,中间好几次差点调到田里去。
他因为天黑看不见,虽路程比许明月的短,却是在许明月后面到的大队部。
他回大队部的时候,许明月都喂完药了。
许红桦早就回去睡觉了,只剩下受周书记所托,不放心孟福生的大队书记一个人留在大队部照顾孟福生。
许明月喂了药,也没有多待,更别说留一两颗药给大队书记备着了,只说:“我给孟老师喂过药了,要是还烧,回头跟我说,我先回去了。”
大队书记也是懂避嫌的,在大队部门口遇到的许明月,点头答应了声:“行,你先回去,这里有我看着。”
他晚上没地方睡,就拿了个火盆子,坐在孟福生房间外面烤火,冻成狗。
倒不是大队部没有别的房间了,房间有,冷啊!
原江地主家的所有能用的东西,全都在打地主的时候,就全被村里人抢光了,就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别说被子了,就是一根针一根线都被扫荡的干干净净。
熬到凌晨,大队书记也熬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这时候,烧总算退了的孟福生醒了。
孟福生昏迷时,梦里光怪陆离,原本他以为下放到一个难以出去的山沟沟里当一个技术员就已经是人生低谷了,没想到在梦里,他还看到了更加黑暗的时候,那漫长的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暗,一直吞没着他,让他在里面挣扎,周围人也在挣扎,每个人面容都是晦暗的,扭曲的,整个世界也是扭曲的。
他感觉自己还活着,又好像死了,他周围的人都好像活着,又死了。
四面八方,全是张着血盆大口面容狰狞可怖的怪物,无处可逃。
他像是飘在空中,又像是落在地上,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的无法挪步,只能任由自己被扭曲的世界一点一点的吞噬。
他还梦到了荒山,梦到荒山上一个一个的坟包,甚至连坟包都没有,被野狼啃干净肉的尸骨。
然后他一回头,看到了一座房子,一座原本这里没有的房子。
那房子像是这个扭曲世界的一个唯一避风的地方,他拼命的想往那房子里躲避,然后他听见了房子里传来的声音:“反手摸墙,摸高一点,坚持十分钟!”
一大早,许明月和小阿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炕上,反手摸墙,母女两个都在练。
许明月的骨头比较硬,想要把手反过来贴墙壁十分困难,勉强反手贴墙上了,高度也不够。
倒是小阿锦,大约是年龄小,筋骨软,打坐着靠在墙边,两只胳膊反过来,双手紧紧贴在墙壁上,高高直直的,一点不吃力。
这是为了锻炼仰泳划水时,手臂的姿势,越是标准的姿势,精准的动作,游泳的速度也越快、越好。
许明月陪小阿锦联系,纯粹就是以身作则,给小阿锦当榜样。
之后是蝶泳的无水练习,没有瑜伽垫,许明月就拿了帐篷里面的防潮垫,铺在炕上,让小阿锦在炕上做无水练习,许明月则给她喊着拍子,十个一组,一次十组。
有时候许明月自己都佩服阿锦的坚持,她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游泳,日复一日的坚持打卡教练让她做的每一组不同的体能锻炼。
有时候许明月下工回来,嗓子都快哑了,不想说话,也懒得监督小阿锦完成练习,小阿锦非得拉着她说:“不行!教练说要每天打卡的!”
来这里三年,许明月感觉自己像过了十年一样漫长,可对童年期的阿锦来说,她过去的生活都还仿若在昨日,教练还在等着她参加‘市长杯’的比赛呢,教练说了,只要拿到‘市长杯’的前八,就可以奖励她一支妈妈不让她吃的冰激凌!
为了教练承诺的冰激凌,她都坚持打卡习惯了,也不觉得累。
早上许明月没有再做河蚌粥,而是煮了青菜瘦肉粥,瘦肉放的极少,基本都被她挑出来给阿锦吃了,她打包了剩下的青菜粥,里面撒了点这几年晒干的枸杞,带到大队部。
孟福生醒了后,大队书记见他没什么事了,就先回去了。
农村的生物钟很固定,大队书记熬了大半夜,冷的受不了,也实在熬不住了,再不回去他自己也要病了。
许明月过来,只拍了两下门,大门就打开了。
置身于灰暗之中的孟福生,打开大门,清亮的天光随着他开门的动作,乍然冲进他的眼底,跟随者清晨的天光一起照射进来的,还有许明月。
许明月提着一个小坛子,脸上笑容满满:“孟老师,你感觉好点了没?早上熬了点粥,给你带了点过来,还热着,赶紧趁热吃!”
第91章 对于许明月来说,熬个粥……
对于许明月来说, 熬个粥就是顺手的事,孟老师这两年多认真教小阿锦,也没有收过学费啊, 说起来还是许明月赚了呢,现代的学费多贵啊, 阿锦一节游泳私教课都得四百了, 孟老师愣是一分钱不收, 只要她平时烧了什么时蔬能带给他一点,就算学费了,可太值了!
她真的认为这就是一场正常的交易, 银货两讫的事。
可在孤独的身处陌生小山村中的孟福生,尤其是病后虚弱精神晦暗的他来说,就像是冬日的一碗温水, 冰寒世界的一抹暖阳。
过去他不曾在意过的面容,就如同他梦里回头时, 荒山的一座照耀在光里的房子一样,那样明亮, 仿佛有光。
许明月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尤其是嘴角附近, 以为是沾了早上蒸的红薯渣。
“谢谢。”
他目光柔和, 唇角的一抹浅淡的笑容隐藏在胡子里, 许明月并没有看到, 笑着说:“谢啥?这不是应该的吗?我都没谢你这两年对阿锦的照顾了!”她将手里装着热粥的小坛子递给孟福生,“孟老师,您吃着,我先回去了, 坛子我中午来拿。”
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来的快,走的也快。
他目送着她的身影,在皑皑白雪中,很快的到了许家村,又掉头进了荒山。
一直到她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又关上了大队部的大门,就像是把一片天光都关在了门外,大队部里又恢复了灰暗与萧瑟,昨夜被无尽梦靥所吞噬的黑暗,仿佛瞬间又席卷而来,将他淹没,让他困在其中,无法自救。
他如困兽般,顾不得寒风凛冽,又打开了大队部的大门,呆呆的望着荒山矗立的房子。
站在他的角度,荒山的房子其实是被江家村方向高耸入云的枯木给遮挡住的,可透过冬日枯木的枝丫间隙,依然能看到荒山房子的一角。
只一眼,他的心好像又平静起来,捧着陶罐的手中,也传来陶罐里粥的温度。
这次许明月给他送的粥,味道又不一样,有姜丝,还有细细的甜味,带着些药香。
是许明月怕他发烧又反复,在粥里给他加了些小儿柴胡颗粒,是阿锦的退烧药,一般发烧在三十九度以下给小孩子喝的。
这一点点的甜味,在这寒冷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冬日里,像是有了些希望。
他就这么坐在大队部的门口,就着冬日凛冽的寒风,看着荒山的方向,一口一口的吃着粥。
许明月回到荒山,就又抱着小阿锦去了许家村的新屋。
许凤莲看到许明月极为高兴,嘴里喊着‘阿姐’,拉着她进屋,又关了房门。
许家一家子都在忙碌,许凤莲坐在小竹椅上,切着木盆里的红薯,一篮又一篮洗干净的红薯在旁边,等着她切,许凤台在一旁的客厅边上磨石磨,许凤发在一趟一趟的洗红薯。
之所以好几天了红薯粉还没洗完,也是因为他们是下了三天的雨后,才有了洗红薯的水,然后才开始洗,接下来这些天,都得窝在家里洗红薯粉。
许明月放下阿锦,让她去找小妹妹玩,自己卷着袖子:“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许凤莲切红薯的动作极为麻利,切了一块皮都削的干干净净的红薯给阿锦:“拿着吃!”又起身跑到后厨房,拿了两个长红薯,递给在灶下烧火带娃的老太太:“阿娘,阿姐和阿锦来了,你给她们闷几个红薯呗。”
她们平时是舍不得用火堆闷红薯的,这样闷出来的红薯,皮就不能吃了,对刚刚度过了三年干旱的她们来说,红薯皮也是粮食。
也就是许明月和阿锦来了,她们才愿意奢侈一回,给她们烤两根香喷喷的红薯。
锅灶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用来烧火的灶膛,下面是落草木灰的地方,下面的草木灰也是有温度的,红薯闷在刚燃烬的草木灰里,红薯烤出来外表不会焦糊。
小阿锦也颠颠的跑到厨房,‘大舅妈’‘奶奶’喊了一通后,就要伸手去抱丫丫,吓得老太太连忙起身说:“我滴小祖宗哎,你还小,可抱不动丫丫,别把你妹妹摔着喽!”
对于这唯一的孙辈,老太太疼的不行,本来她烧火,丫丫应该是放在房间的炕上,让她一个人待着的,老太太怕她从炕上掉下来摔着,说什么都自己抱着:“我坐在灶下烧火,抱着她又累不着。”
在灶台上忙活的赵红莲就笑笑随老太太去。
许明月也走进了厨房说:“还没给丫丫取名呢?”
赵红莲笑着说:“你大哥给丫丫取了好多名字,都不乐意,还在想呢。”
许明月走过来洗了手,坐在大水缸边,帮着一起洗粉丝,问:“都取了啥名?”
赵红莲连叫着:“哎哟,不用不用,我们忙的过来,你累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休息两天,就别忙活了,冷!”热乎乎的红薯粉要倒入冷水中,才能落水就变粉丝的:“别到时候冻的你的手也生冻疮!”现在全家就许明月和小阿锦的手上没冻疮了。
她推拒着许明月:“你要真闲不住,帮我带会儿丫丫去。”
许明月也没有拒绝,她确实不太想干活。
见许明月真的不来洗粉丝了,这才笑着用一口邻市方言说:“之前不是一直不下雨吗?你大哥就想给丫丫取名叫许大海。”
灶下的老太太不乐意地说:“你说说,哪有给姑娘取名叫大海的?那海水是能乱叫的?不吉利!”
她们就怕旱了三年,再来个大涝,那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旱天竹子河里还有莲藕吃,涝了莲藕可都要被淹死的。
赵红莲乐不可支道:“你大哥还想给丫丫取名叫许大江,许大河,许大雨,许多水,许多雨!”
说的灶下的老太太连连叹气,“一听就不是姑娘该有的名字,等姑娘长大了,别人不笑话她?”
许明月笑着走到灶下,接过老太太手里的小婴儿,笑着说:“大雨不行,叫小雨不就行了吗?”
老太太一听,连忙说:“对对对,小雨好,我看就叫小雨好了,有雨有水,不旱不涝,正正好,粮食丰收有饭吃!”
赵红莲闻言也点头说:“还是大姑姐会取名,我也觉得小雨好,一听就是姑娘名儿。”
老太太起身逗弄许明月怀里的小婴儿:“是吧小雨?小雨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儿啊?”
阿锦一看妈妈和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小妹妹身上,顿时吃醋不高兴起来,噘着嘴看了妈妈一眼,背过身‘哼’了一声,伤心地说:“妈妈抱妹妹都不抱我!”
许明月马上就察觉到阿锦的情绪,忙一弯腰就将小阿锦抱了起来,笑着用额头曾小阿锦的额头,说:“阿锦,快帮妈妈把头发捋到耳后去,有点痒。”
得到了妈妈注意力的小阿锦,唇角顿时上扬,面上还装作很不在意地说:“那好吧……”她脸上带着傲娇的表情,动作却很细致轻柔的帮妈妈把额前的碎发温柔的捋到耳后:“妈妈,这样可以吗?”
回答她的是妈妈在她额前‘吧唧’亲了一口:“谢谢宝宝,要不是有宝宝帮忙,妈妈今天额头要痒死了,多亏了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