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斜,为王都笼上一层暮色。
白衣青年如幽灵般默然穿过人海,他黑沉沉的眼眸注视着路上所见的每一个人:
年轻气盛、携刀带剑,每一个毛孔中都透露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傲慢气息的,不用多说必然是王族子弟,而且是申屠氏的核心子弟,他们的表现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
年纪稍大一些,相对低调沉稳许多的,往往是有幸进入王城的外来武者,他们杀过人也斩过魔,阅历丰富,心性谨慎,却不失锐气,来到王城往往是为了更进一步;
而身上气息不强、予人的感觉混合着自卑与自傲的,则多半是家中出了个定居王城的天才,于是跟着一飞冲天的幸运儿……
好歹已经在王城生活了一年多,王城的每一条街道,都曾被他用双脚亲自丈量。尤其是常走的两条街,到处都是他的熟人。
而他这位王都出了名的回天神医,今日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圣山,接受神器之力洗礼,走在街头本该备受瞩目,此时却宛若无形的清风飘过,不曾引起丝毫察觉。
——厉鬼模式,yyds!
自从下了申屠一族的圣山,他就切换这么切换状态,不惊动任何人地一路走来。
‘东门大街的肉贩老李,总是缺斤少两坑外乡人;隔壁的凉茶铺子,老板品位过于特殊,从未卖出一碗亲手调制的凉茶……’
越殊对附近的情况如数家珍。
当他走过熟悉的肉铺,果然就听见激烈的争吵声,缺斤少两的肉贩被一名彪悍的大汉活生生拽得离地而起,一拳打得满脸开花,一时只听他“哎哟”“哎哟”叫个没完。
一碗凉茶都没卖出去的隔壁老板端条板凳出来看热闹:“该!这个老李,成天仗着有个执事大哥占人便宜,别人也懒得为这点小事与他计较,这回遇到硬茬子了!”
“哦?是什么硬茬子?”
有人问了一句。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今儿这位可是有个好妹妹,来日就要嫁入申屠氏了——”
老板说得眉飞色舞,回过头来,却见身后的茶棚空无一人。他顿时露出见鬼的表情,自己也还没到耳朵不行的年纪啊……
与此同时,看似空无一人的茶棚边,一道稍稍驻足的人影轻盈无声地越过了他。
在他身后,是痛呼声与求饶声。
一切如此熟悉,如此鲜活。
令人很难相信,也很难接受,这些活生生的人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人取代,他们的心神、他们的驱壳,他们奋力拼搏所拥有的一切,都将随之为他人做嫁衣。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象征人族希望的圣地,反而是这世间最邪恶最恐怖的所在。
“一开始我也不信……”
莫名的,他脑海中浮现段无庸的声音。越殊的记忆随之回到一年多以前离开稼城的夜晚。当时他曾用玄微真人的马甲见过段无庸一面,拜托这位城主替他做一些事。
而段无庸在得知他即将前往圣地之时,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出一个秘密。
“事情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淬体武者,由于天赋不错,被前任城主看中,收为弟子。”
“当时稼城其实有一位比家师天赋更高、实力更强的武道真种,是城中镇远武馆的馆主肖长天,他不仅真种圆满,离神定只有一步之遥,年轻时还曾被举荐去过王城进修,人人都说他是未来的天人种子。”
“相比之下,家师因受伤损了根基,突破神定无望,寿数所剩无几。此消彼长,镇远武馆论声势甚至压过城主府一头……”
“家师倒是不介意声势被压过一头。终归都是稼城人,镇远武馆势力越强,也能在魔灾降临时保全更多百姓。这方面来说,肖馆主当初与家师也是有几分默契的。”
“老子英雄儿狗熊,他膝下唯一的独子却是个仗势欺人的草包,成天将他爹“稼城第一强者”的名号挂在嘴上,四处欺男霸女,横行霸道,连城主府的执法者都不放在眼里。我当初也是年轻气盛,几次与他起了冲突,又碰上他欺负小姑娘,忍无可忍给了他狠狠一顿教训,一时手重伤了他第三条腿,一下子害得肖家绝了后……”
“事发后,我也是懊悔不迭,只怪自己出手太过冲动,担心引发城主府与镇远武馆的冲突,哪知却是镇远武馆的人先一步离开了稼城,才过去一日就无影无踪……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肖长天不在。只凭群龙无首的镇远武馆,自然不是城主府的对手。见双方结下死仇,他们担心城主府先下手为强,干脆连夜拖家带口地跑了。”
“几年后,家师大限终至,传位于我,还给我留下一个珍贵的推荐名额。临终前,家师告诉我一件事,原来当年的肖长天并不是神秘消失,而是突破神定之后,秘密前往王城圣地,企图抵达传说中的天人之境。若是没有那场冲突,肖家人或许能安安稳稳等他归来,毕竟城主府看在肖长天的面子上也会保他们平安……”
至于如此重要的秘密师父为何一直不说,反而任由徒弟这些年傻傻待在稼城,段无庸可以理解。若是肖长天成功突破天人,身为仇人的他跑到天涯海角都是死路一条;若是肖长天败了,他就更不用跑了。
“不瞒你笑话,我当时都吓傻了!好巧不巧,次日一早,天人之威笼罩全城……原来不等我做出决断,肖长天竟回来了!”
“镇远武馆早已人去楼空,我也不敢奢望在天人强者面前扯谎,一五一十道出当年之事,只盼他给我一个痛快。哪知他听闻独子遭遇依旧神色不变,得知家人不知所踪亦无动于衷,反而十分欣赏我的武道天赋,劝我不要在稼城继续蹉跎,早日去王城见世面,才能攀升更高的境界……”
“至于当年那桩公案,其子肖佑有错在先,他帮理不帮亲,站在公道这一边。”
段无庸当时大为震撼。
“——他何尝是帮理不帮亲的人!”
“从前其子跋扈如斯,盖因肖长天霸道护短,稼城人人皆知。数年不见,此人却性情大变,成了大公无私,提携后辈的有道高人……我当时只觉得不对劲极了,成日里疑神疑鬼,怀疑其中阴谋重重,可堂堂天人,又何须以阴谋诡计坑害于我?”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没过几日,肖长天离开稼城,我只能将疑惑放在心底。又从种种渠道得知,天人与旁的境界不一般,成就天人必然看破红尘,不受世俗牵绊,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安安稳稳修行两年后,我遵守先师遗命启程前往王城,寻觅突破神定的机缘,却在半路意外救下一个重伤于妖魔之口的女子。那人正是肖长天的发妻。”
“她当时神志不清,疯疯癫癫……”
从她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段无庸拼凑出一段真假难明的故事。
大抵是肖长天晋升天人的消息传开之后,搬家到外地的肖家人在聚居地派出的队伍护送下欢天喜地前往王城认亲。一家人或许过了一段好日子,但随着肖长天之子屡教不改,仗着父亲的声势开始肆意妄为,肖长天一改从前的护短,对他一番严惩,奈何从小养歪的家伙无论如何都掰不正,非但不服,反而愈发跋扈……闹到最后,一家三口决裂,其妻子直接从王城出走。
“……据她所说,她是故意与肖长天闹翻,带着儿子离开的。她真切感受到肖长天的杀意,儿子继续执意不听话,肖长天会杀了他!”
“……她说,那已经不是与她青梅竹马的肖长天,而是一个她不认得的陌生人。她怀疑自己的枕边人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越殊还记得自己听到这里,下意识说了一句:“伤心之际,语出激愤,可以理解。”
段无庸却摇摇头,他说话的口吻很是凝重:“不是激愤,她的语气是认真的。”
“……尽管这个说辞很是荒唐,唯有如此,才能解释我当年的困惑。”他这样说道,“一个霸道护短、有才无德、纵子行凶之辈,只因突破天人便幡然悔悟、恍如换人?许是我境界低微,宁愿相信他是被人种了咒,也不相信他能看破红尘……”
总而言之,当初出了这件事,段无庸便不敢再入王城。心底很难对外人道明的不安让他隐隐对传说中的圣地起了忌惮之意。
然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很难为外人所理解。以九王之功,足以福泽千秋万代。纵然如今的王族后裔大都目中无人,行事霸道,其中还有不少人渣败类……如此种种,都动摇不了圣地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段无庸这样的反而是异类中的异类。
他小心隐藏自己的想法多年,只在“玄微真人”面前吐露了这么一回,若非后者大恩大德实在难报,他又从“玄微真人”对待申屠恒的态度中看出其并非王族的拥趸,段无庸无论如何也不会多嘴提醒一句。
但也正是他的提醒给越殊带来了灵感,而有了先入为主的怀疑,甫一进入王城,他便以仰慕之名收集历代天人的情报,哪怕只是公开情报,而后迅速锁定洗礼之日。
回想过去一年,狂刷百万功德,获得洗礼资格……直到如今,这份辛苦没有白费。
事实证明,段无庸的直觉没毛病。王都非善地,圣地有大恐怖……
越殊微微摇头,唇边溢出微不可查的低语,他还有心思吐槽:“若是段无庸在这里,我是否该说一声‘段城主高见’呢?”
时间回到三个时辰前。
朝食过后,拥有洗礼名额的一行人早早登上王族核心之地圣山,面见族主申屠岸。
这位申屠氏当代族主外表不过三四十岁,一袭玄色锦衣,气度儒雅中透着威严。独属于天人的无形气场在周身逸散,他只静静站在半空中,似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
“这就是武道极巅的天人么……”一行人仰头望去,无不目露憧憬之色。包括两名神定圆满、有极大希望突破到天人的武者。
紧接着,一双双目光聚焦到申屠岸腰间的佩剑上,其中火热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九神兵之一,断水剑!”天下之人无不对这柄神兵的来历如数家珍,“初代申屠王的佩剑,天人持此神兵可力抗天魔……”
攒够百万贡献的三境以下武者也就罢了,三境神定圆满的两名武者目光尤为炽热,今日,他们就要借助神兵之力突破天人!
大概是看出众人的迫切,申屠岸没有过多废话,众人在他的带领下踏入一条长长的山道,山道内漆黑一片,却不影响耳聪目明的武者视物。哪怕是表面修为最低的越殊,也有淬体九重,夜色于他一如白昼。
一路下行,约摸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众人终于抵达山道尽头,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是一面巨大的山岩,长宽至少三丈,通体全无裂隙,形成了一面厚重高大的绝壁。
申屠岸停下脚步。
“到了,就是这里!”
“……这是玄金岩?”有识货的人叫出声来,“好大一块玄金岩!”
玄金岩以质地之坚硬出名,何况这么大一块玄金岩,哪怕是上品玄兵,恐怕最多也只能在这岩石上留下一道划痕,除非是天人出手,或者以神兵破之……换而言之,这就是一面天然的墙壁,无论前后有什么宝贝,至少想暴力破墙进去是不可能的。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到玄金岩壁前唯一的物体上。那是一枚横卧的青石,形似乌龟。龟背上是密密麻麻的纹路,纹路中央有一道寸许的凹槽,像是一道被划开的伤口。
在场的聪明人思来想去,此地若有密室,开启密室的机关大概就着落在青石上。
于是一道道目光看向申屠案。
申屠岸抬手,断水剑出鞘!
嗡——
脱鞘而出的断水剑垂直下落,顺着那道顺序的凹槽重重插入龟背,仿佛钥匙插入了锁孔,竟是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偏差。
刹那间,龟背上诡异的纹路顺着凹槽向剑身蔓延。乌龟死寂的双眼突然亮起,机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认证通过——]
轰隆隆,轰隆隆。
迎着众人期待又震撼的目光,通体无瑕的玄金岩壁轰然下陷,先是一线光辉,继而千万缕光辉从玄金岩壁的后面照了出来。
不知名的银色金属从脚下一路向前方延伸,隐约可见一方极其恢宏宽阔的宫室。
众人的目光不觉被吸引了过去。
“……这就是王族历经千年不倒的传承之地,历代天人迎接洗礼的秘境吗?”
两名神定圆满的强者明显早在来之前就对此有所了解,毫不犹豫踏入其中。其他人见状,犹豫了一瞬,不约而同决定效仿。
越殊作为明面上境界最低、年纪也最轻的小辈,主动坠在最后,保持不掉队。
“去吧,且上前去。”
他们听见身后传来申屠岸郑重的声音。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其中对后辈的深切期许。
“接受洗礼,而后迎接新生。”
第111章 道胎魔种28
◎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
越过石龟,双足踏上未知银色金属枯燥的地板,接触的瞬间,越殊只感觉整间宫室都好像“活”了过来。高达十五点的魂能为他带来恐怖的感知,这一瞬间,他只觉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都向众人扫视而来。
难道此地还藏着许多人?不,周围不像是有活物生灵的样子……猜测刚刚浮出,就被越殊自己掐灭。这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感觉他越品越是熟悉,渐渐有种回到前世、走到哪里都有摄像头盯着的错觉。
……所以不是活物,是某种类似摄像头的监视物品……甚至于,就是摄像头?!
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一声“认证成功”,越殊突然脑洞大开,生出一个离谱的念头。
下一刻,幻想照入现实。
刷,刷,刷——
一枚枚形似微型摄像头的光点从四面八方亮起,涟漪般的光辉在宫室内流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