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大部分修士早已不再奢望得道长生,只有极少数的存在依旧道心如铁。
薛无暇便是后者。
他前半生一心求道,从不分心他顾,不曾有丝毫个人享受,活得宛如一位苦修士。这才有了如今屹立于沧海界顶端的实力。
饶是如此,得到飞升、超脱世外于他而言似乎同样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梦……
月华流淌,照耀着空寂无人的天问峰,薛无暇不知何时离去,身影融入月色之中。
一刻钟后,这位神秘消失的无生门门主出现在天问峰后山最深处的一间洞府,这里是昔日太清宗的禁地,非掌门不得入内。
伴随薛无暇的到来,黑漆漆的洞府被点亮,朗照的明光中,一方血池显现出来。
其中池水赤红如血,一眼看去像是猩红的血液,却散发出纯粹而沁人的清香,池面上飘荡的白雾都透出滚滚浓郁至极的生机之力。普通凡人但凡沾染一丝雾气,哪怕是重伤垂死,都能伤势尽愈,重获新生。
——这赫然是一池灵液!
只是此时大半池水都已由赤红转为纯白,似乎被人吸走了大半药力。剩下的小半池灵液则像是被倒入清水中的红墨水,随着丝丝缕缕赤色消失,一点一点被“稀释”。
仿佛血池深处存在一只饕餮,正大口大口吞噬着药液精华,将所有生机吸纳一空。
薛无暇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眼看一池药液即将尽数转白,他意念一动打开须弥戒。
哗啦啦……
身前的虚空仿佛张开一只口袋,大量的药材被源源不断投向血池。数目最多的就是花瓣赤红似火,长有虚幻人脸的无生花。
这是三天前无生门弟子统一收割并上交的成果,薛无暇出关后第一时间取了过来。
随着药材投入,密密麻麻的阵禁符文亮起,平静的池水伴随灵光蓦然沸腾起来。原本平平无奇的血池好似突然之间变成了一方药炉,熔炼着投入其中的诸多灵药。
纯白的池水又渐渐染上了赤红。
眼看药池运转良好,薛无暇于池边席地而坐,闭上双目,陷入日复一日的修行之中,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洞府内一片寂静,一池灵液无声沸腾,池边的薛无瑕神与意合,气息归于沉寂。只是一呼一吸之间带动起周遭的灵气涌动。
时间流逝,蓦然间,他从深度入定中被惊醒,薛无暇冷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惊疑。
某种冥冥中的感应让他心头微颤。以他如今的境界,即便本身不通天机测算之道,旁人妄图算计他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此时这种心血来潮的感觉便是最好的证明。
恍惚之间,他有种莫大因果加身的错觉,眼前好似看见天倾地陷,日隐月出……种种气机牵引之中生出的预感都昭示着有大事将要发生,且与薛无暇本身紧密相连。
“谁在背后惦记我……”漆黑长袍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光,薛无暇眼底猩红的杀气一闪而过,“莫非又是天谕宗那帮老鬼?”
“不是天谕宗——就算是,也不重要。当下他们绝不会做任何于你不利之事。”
一道声音从血池深处传来,汩汩沸腾的赤红色灵液化作漩涡,一颗人头从漩涡中浮出:
“不说天谕宗,其他几家,乃至暗中隐藏的化神圆满老怪,未必没有察觉太清宗覆灭暗藏蹊跷。只是他们不在乎罢了。”
一颗头颅从漩涡中飞出,赤色的药液沿着脖颈往下交织,为他披上了一身血袍。
这颗脖子以下什么也没有的头颅孤零零存活着,竟然没有死,反而咧开嘴笑起来。
他与薛无暇说话的语气很是熟稔,笑容中的讥讽不加掩饰。
“在你失败前,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对无生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之时,天谕宗那帮老鬼恐怕还会主动出手,助你一臂之力,毕竟还要摸着你过河。”
此时此刻,若是有无生门长老在这里,便会发现,这颗孤零零的头颅赫然正是与薛无暇交战之后神秘失踪的前任门主上官胜。
传闻他早已死在薛无瑕剑下。即便未死,也不该活到现在。
化神境寿五千,现在的他已经超出了本该有的寿限。按理来讲,六百年前他就该走到了尽头。
谁能想到他竟然苟活至今,且藏身于天问峰后山,而薛无暇近乎疯狂撰取无生花的举动,看起来居然是在为他延续生机?!
若是知晓此事,恐怕他们也要难免感叹一声这个世界的疯狂,并对千年前太清宗覆灭、无生门易主的真相发出深深的质疑。
薛无暇对灵池中突然飞出一颗头颅毫不惊讶,听对方如此说,他也微微点了点头。
“得道飞升,何其难也!既然我愿意在前面趟出一条路,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薛无暇语气中并无愤慨。
上官胜哈哈大笑:“他们想摸着你我过河,那就让他们摸好了。这又何尝不是你我父子的机会?老夫时日无多,延寿之法终究不能长生,最多一甲子,你须得在一甲子内化神圆满,否则老夫怕是不能帮到你了……”
薛无暇神色沉凝,眼底透出一股斩尽一切障碍的锋锐:“一甲子?足够了!”
“好,好,好,如此也不枉老夫苦心筹谋一场……”
少有人知晓,昔日太清宗祖师与乘景天君乃是好友,曾一起寻幽探秘。某一日,两人意外撞上一桩大机缘,进入上古仙门遗迹,获得一部仙道法典《太上章》的部分残篇。
太清宗祖师凭此残篇感悟而出《清渊诀》,并开山立派,这才有了后来的太清宗。
乘景天君则是始终孤身一人,没有开山立派抑或加入任何宗门势力。他一生曾收下数名弟子,各自得了他几分传承。无生门的《炼情诀》就脱胎于乘景天君留下的传承之一,是乘景天君最小的弟子传下的一道法统。
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说,太清宗与无生门的功法同出一源,只是因为太清宗祖师与乘景天君对《太上章》残篇的感悟不同而分化。
早在两千多年前,偶然得知这一隐秘的上官胜便生出将两派传承融合为一之念。
在他看来,历代无生门门主无法飞升或许就是因为《炼情诀》尚有缺陷。毕竟这并非乘景天君的完整传承,而是其弟子再传之一。
若是获得《清虚诀》,与《炼情诀》互相印证,或许就能弥补其中缺陷。
奈何他根基已立,无法整合两派功法,炼为一体。太清宗的根本功法更是他难以觊觎的。
直到一介凡女为他生下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儿子,他在此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可惜,可惜你生得太迟了……”
回忆往事,上官胜唏嘘不已。
他的谋划成功了,也失败了。
薛无暇尚且年轻,或许有机会见到他未见的风景,他的生命却早已走到尽头……
一念及此,猩红的杀气在他眼中蔓延开来,头颅大笑着向血池中落去:
“杀!杀!杀!斩去心头挂碍,推开仙道之门!舍此身铸就登天之阶,老夫死得其所!”
第194章 归一道主25
◎物外烟霞客,尘中求道人◎
沧海界形如鸡子,诸多小界广泛分布于“蛋清”中,主界面则一如蛋黄占据中央,而后者便是世人认知中狭义的“沧海界”。
上古以来,沧海界地貌不断变化,时至今日,已形成中土、北荒、西海、东漠、南域的格局。魔宗占据北荒,旁门占据西海,而正道宗门多在中土、南域、东漠。
由于中土灵脉最盛、得天独厚,顶级正道宗门皆汇聚于中土,南域与东漠往往是次一级宗门的驻地,以及顶级宗门的别院。尤其是东漠,多有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派。
昔日的太清宗,如今的无生门,作为顶级势力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存在,驻地就在中土边缘,北接北荒,西邻西海。灵机或许不及中土中央,却隐隐为一地之枢纽。
太清宗强盛之时,无数飞舟往来于三地之间,仅仅是过路费就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随着太清宗一朝倾覆,从前飞舟如云的景象再也不见。倒不是无生门不肯承接此项业务,奈何其信誉基本为零,许多修士宁愿绕道也不肯从无生门的地界经过。
哪怕现在的无生门本质上介于正魔之间,门主薛无暇是正是魔至今不曾被定性。
毕竟他前脚自灭满门,后脚却拒绝了魔道的拉拢,反而将无生门的基业篡夺到自己手中,俨然有一种独立于正魔之外的味道。
正魔两道不约而同对他放任自流的行为更是令人众说纷纭。
目前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薛无暇一时走火入魔,屠灭太清宗,固然令人震惊,终究只能算是太清宗的私事,只怪其家门不幸,出了“不肖子弟”。
作为沧海界有数的化神天君,既然他没有明火执仗加入魔道,反而凭一己之力诛灭上官胜,约束无生门上下不再与正道为敌,某种意义上减少了正道弟子的死伤,也算是“迷途知返”。
与其将这位化神天君彻底逼入魔道一方,不如默认他的存在。
魔道这边就更简单了。上官胜只有仇家没有好友,又不是面临正道宗门大举压境,魔门各宗不得不联合的处境,薛无瑕也不曾占据北荒的地盘,反而将无生门迁往太清宗旧址,给他们让出了好大一块利益,又有谁会为了区区一个上官胜与他死磕?
至今都没个准确定位的无生门,就这么在中土与北荒的夹隙间诡异地伫立了千年。
从正道、旁门,到魔宗,仿佛有志一同将之忽略,以至于沧海界的地图上好像从始至终就不存在无生门所统治的十万大山。
然而,十万大山中的亿兆生灵忽视不了无生门的存在,也忽视不了其施加的苦难。
于沧海界而言,他们渺小至极,甚至没有资格与一位化神天君摆在天平的两端。当众人达成一致,选择对无生门的存在放任自流,便放弃了这片土地上的亿兆生灵,将他们拱手送给薛无暇,任其为所欲为。
于他们自身乃至他们的家眷而言,他们的性命却是无比珍贵。但千载以来,十万大山中死去的魂与灵遗下多少怨念与不甘?
只是他们太弱小了。生前是弱小的凡人,死后是弱小的残魂。阳光能轻易晒化他们,路过的无生门弟子能将他们炼化。
空有一身怨念,却只能浑浑噩噩地徘徊,白日潜藏于地底,夜晚游荡于荒野……
直到有人将他们唤醒。
……
一轮明月高悬,映照十万大山。一道身影以月华为纱、夜色为衣,一路穿山而过。
月光没有照出他的影子,反而穿透了他的形体,他整个人顿时由内而外放出光来。少年道人虚幻的眉目也像是蒙了一层光。
越殊飘过山堑,飘过荒野,须臾之间神游千里,十万大山似乎短短一夜就能走遍。
此时的他,赫然是神念出游。
——这是化神天君独有的能力。到了这个境界,修士即便失去肉身也能存活下来。
只是没有肉身的情况下神魂负担会极重,未必能够扛过针对化神境界的天地灾劫,或许连寿元大限都熬不到就殒命于天劫。
而现在,修为分明不过筑基境界的越殊却展露出化神天君的特质,若是此界真正的化神天君在此,只怕道心都要受到动摇。
像是亲眼目睹越殊神念离体的徐昭就懵逼当场,语无伦次:“你该不会是什么夺舍重生的化神老怪吧?不不不,这神魂强度岂止化神,难道你是真仙转世?”
此前他灵肉相合,强大而纯粹的神魂隐藏在躯壳之中,徐昭看不出什么端倪,如今一点神念出窍,顿时令徐昭大受震撼。
神魂精纯到这种程度,躯壳已无关紧要,反而成了束缚神魂的枷锁。按理来讲,强大的神魂*与弱小的躯壳并不适配,要么后者被前者压爆,要么前者被迫自我封锁。
越殊身上却看不出丝毫“冲突”,表面平平无奇的筑基修士是他,神魂灿若神人的依旧是他,一切转化自然而然。
“传闻中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对此,徐昭也只能感叹一声,“其犹龙也!”
“……说的不是你。”他满面黑线地将开心到飞起的小白龙按下去,“好好护法!”
尽管越殊神念出窍前已在房间中布好阵法,但他们也不能大意,需得护持好对方的安全。总不能连看家的小事都做不好!
如水的月华从窗外渗入,为榻上双目闭阖的少年道人披上了一层天光织就的仙衣。他神态安然静谧,恍惚中透出永恒的美。
追逐着尾巴的小白龙在他头顶上方盘成一道圆环,虚幻的戒灵默默守护在他榻边。
徐昭注视着榻上不断给他惊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