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今日见到方渔,见到王蔷薇,见到俞子枫,常以周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什么。
“没想到长生你做了这么多。”看了越殊一眼,他突然轻声道,“真了不起啊。”
“……不是我,是我们。”
越殊微微摇头,纠正道。
“能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
不说其他,在境内四处出击扫荡匪寇、保一方安宁的飞羽军,难道就没有贡献?
而俞子枫之流,又岂能无功?
“嗯,是大家共同的功劳!”
常以周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重重点头应了一声,眼底隐隐多出几分明悟。
……
越殊在宁县多停留了一晚。
——俞子枫恳请他为大家讲讲课。主要是工坊许多人在实践中都积累了颇多疑惑。
越殊本来是拒绝的。得知就连俞子枫这等资深技术员亦有不解,他终是点头应了。
而这堂短短不足两个时辰的“特别讲座”在每一位听众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只因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先生站在高屋建瓴的角度,不仅为他们解惑,还将最重要的科学思维和创新精神传授给了他们。
他教给他们的是“方法论”。
从此以后,或许许多人依旧按部就班地上工,却有少数人在探索之路上走得更远。
而他们就是新时代的火种。
越殊并没有厚此薄彼。
宁县之后,广黎郡内其余几处工坊区,越殊路过时,都停下来为众人上了一堂课。
如方渔和俞子枫一般对他满心感激与崇拜的人,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如过江之鲫。
就连常以周都刷新了对小伙伴的印象。
而每每有人为他的“智慧”所拜服,一如当初他在宁县授课时,方渔曾发自内心地惊叹“先生之智,如山如海,非凡人所有”,越殊从未因此生出丝毫自得之情。
他往往不厌其烦地回应:
“此非我之智,乃众生之智。若生在一个众生启智的时代,尔等未必不能胜我。”
……相较于真正开创时代的天才,他只是个拥有前世记忆的平平无奇转生者而已。
四月初七,一行人离开广黎,抵达东河。
一路行来,越是向南,新气象便愈少。仿佛出了广黎,幽州依旧是从前那个幽州。
倘若这是一款经营游戏,或许能看到从蓟县起,一路南来不断降低的“繁荣度”。
待得路上零零星星出现盗匪,又被飞羽轻骑轻易剿灭,众人心头情绪愈发复杂。
张重光不经意的一句话道出众人心声:“可惜,要是四境皆如广黎就好了!”
进入郡城后,身为飞羽统领的常以周第一时间前往拜见郡守,领了剿匪的任务。
见了郡守,常以周这才知道为何任务期限是四月初十之前。
说起此事,他的语气尤为不忿:“这伙贼匪好生嚣张!小小一个山大王,真拿自己当‘土皇帝’不成?”
原来,这伙名为“黑风盗”的马匪在黑风山占山为王,肆虐东河郡数月,仗着来去如电的战马与黑风山的地形优势,数次从郡兵手下走脱,造成了不少杀伤。
遭了黑风盗的商队和百姓更是凄惨,一个个被劫财又害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
其首领宋威日益猖狂,竟是学起了话本子里的把戏,要当东河郡绿林总把头,放话将于四月初十大寿,大大小小的山贼土匪都必须到黑风山拜山头,向他奉上寿礼。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受不了他嚣张行径的各路山贼纷纷踊跃向郡守府通风报信。
而郡守张义成自然也不能容忍自家的地盘上多出一个“地下皇帝”来,确认消息无误后,他第一时间向州牧府去信请援。
飞羽轻骑的到来着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郡兵机动性太差,实力亦参差不齐,奈何不了这帮马贼,飞羽轻骑却不一样。这可是照幽州第一军飞云军的标准训练而成!不曾经历战阵厮杀,剿匪却是家常便饭!
常以周从郡守府领命而退,冷哼一声:“黑风盗头目宋威是吧?四十大寿是吧?咱飞羽军既然来了,让他喜宴变丧宴!”
“不惑之年是个好岁数。”越殊委婉地赞同,“再往后,身体就得走下坡路了。”
——所以帮他停留在这一年挺好的。
常以周愣了半晌,终于理解越殊表达的意思。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诧异,脸上似乎写满了“你居然也会说人坏话”一行字。
“……我当然会。”
只是从前没有机会用上而已。
越殊读懂他的表情,秒答。
……如他这等功德加身的带善人尚且不知能否度过十九岁的死劫,恶贯满盈的大奸大恶之徒居然有机会庆祝四十岁大寿,这合适吗?这不合适。
此时就需要常以周主持公道了。
常以周点齐兵马,率飞羽军与精锐郡兵火速出发,踏上主持公道、砸人寿宴的道路;与此同时,越殊也带着人离开郡城。
他要去一个十五年不曾踏足的地方。也是他觉醒前尘时,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地方。
那是越殊今生今世的起点。
然而,他却不知该如何抵达。
临行前,越殊从郡守府借了个向导。
老实说,站在向导的角度,这位与飞羽军统领称兄道弟、受到郡守热情招待的贵客着实有些为难人:说是请他帮忙寻个地方,却连要去哪里都不知晓,问起来就是东河郡内某个村落,所属县镇一概不知。
好在这位由张郡守举荐的向导不愧他“东河百事通”的称号,他针对性向越殊提出不少问题,譬如要寻的村落大致方位、哪里有河,哪里有山,可有什么特产……
越殊挖掘着记忆中浅薄的印象,一一答了。但他所知实在太少,几乎微不足道。其中,大部分信息甚至都得自清虚道人。
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灾,模糊了一切的地貌。无论是初至幽州的清虚道人,还是昔年尚在襁褓中的越殊,印象中只有干瘪的河流与光秃秃的枯树,只有匍匐在地的“骷髅架子”,大地连绵成巨大的坟场。
什么吴县、张县、李县……在初次经过的二人眼中并无分别,不过都是坟丘而已。
多年后,回忆当年捡到小徒弟的地方,清虚道人这个成年人都只能吐出“东和郡”三个字,何况当初成日昏睡的小婴儿?
惨淡的天幕、温柔而悲悯的月亮、枯树狰狞扭曲的树影、父母温暖的怀抱与如风中残烛般熄灭的温度、火堆照亮的龙王庙,以及清虚道人亲手掩埋的坟茔……此世最初的记忆中,只剩这一幕又一幕的碎片。
向导头痛的表情却转为恍然。
“——小道长确定,那里有清虚真人亲手所葬之墓?”
他忍不住向越殊确认道。
越殊点头:“我确定。”
当年清虚道人离开前曾抱着襁褓中的他祭拜过此世父母的坟茔,而后这些年虽不曾重归旧地,却也在归一观中奉上了灵位。
“那就没错了!”向导一拍巴掌,很是欢喜,“小道长要找的地方定是落云村!”
“……落云村十多年前就成了荒村,只后山有一片坟,立碑者落款是清虚真人。这些年陆续有外乡人迁到落云村,从来不许孩子上后山玩,惟恐他们被勾了魂去。”
“而今就不同了。东河郡内谁不知晓归一观一老一小两位活神仙的大名!一场大水不知救了多少人,真真是万家生佛!”
“从前他们还嫌后山的坟地不吉利,清虚真人这位活神仙的大名传开后,落云村上下都变了态度。凶地禁地成了福地灵地,都说清虚真人以大法力超度,坟里定是无有怨魂,一个个想必都升仙了……”
落云村上下非但对此深信不疑,对外也是如此吹嘘的,言之凿凿声称他们得了老神仙庇佑。向导也是恰好听说过他们的传言。
若非如此,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他很难只凭一条简单的线索便锁定落云村。
向导的叙述仿佛一则荒诞笑话。
他说得津津乐道。
听者却陷入沉默。
见越殊久久不曾作声,向导有了几分惊疑:“莫非小道长要找的不是落云村?”
越殊:“…………”
“不,应该就是落云村。”
沉默过后,他唇角扬起一抹礼貌的弧度:“此番谢过足下,还请为我引路。”
第22章 神医妖道22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落云村近日来了一位奇怪的贵客。
其人生得煞是年轻,也煞是好看。骑白马、着青衣,作道人作扮,身旁跟着四名随行力士,活生生像是话本里的神仙人物。打眼一瞧,直令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说是贵客,因为这人来的时候是由里长亲自领路,并将村里最好的一间大宅贡献了出来,供这位贵客和他的随行力士居住。
便是凶神恶煞的县吏挨家挨户来收税时,他们都不曾在里长脸上看到如此恭敬的表情;便是去岁县令老爷难得下乡时,他们都不曾发现里长的腰能弯得如此低。
——毫无疑问,这位贵客定然是个大人物!而且是县令老爷都比不得的大人物!
而他如此年轻,如此好看,一身气度如此洒脱出尘,莫非是哪户高门世族的公子?时下文士作道人打扮,并非稀奇之事。
落云村的百姓私下议论纷纷。
至于说他奇怪,的确又怪得很。
其怪一,在于不循常理。
以村民的见识,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县令。从前县令老爷下乡巡视时,地主富户都是争相招待,吃喝住用,一概如待贵宾,不搜刮地方已是清官,何曾有自费的时候?
而这位连县令老爷都比不得的贵客却并非如此。住不白住,吃不白吃,分毫便宜都不肯占,一出手就是足足一个月的租金。
别说他住的本就是建成不久的空宅,将来是要做祠堂的,即便真是村里腾出来的宅子,又有谁敢向来这位大人物收租?反倒是唯恐“寒舍”简陋,怠慢了贵客。
里长不敢收租,贵客却不肯白住。竟是另出奇招,将前院充作医馆,每日坐诊一个时辰,诊费分毫不取,以抵偿借宿之资。
起初自然是无人敢去的。
直到李大娘半夜发了急症,眼看就要不行了。她两个儿子病急乱投医,将人一路抬到医馆紧闭的门前,扣门扣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