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芸心知她误会了,却没有解释,只是用力点头:“嗯嗯,我回去就洗干净……”
她又将目光投向站在女子身旁的少年人。
少年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一身灰白色的麻衣染上了污迹,被打湿的黑色长发如水草一般披散而下,现出半张苍白的脸,以及没什么颜色的唇。他从发丝间露出一双黑得纯粹的眼睛,像极了河中爬出的水鬼。
蒋芸顿时明悟迷迷糊糊间救下她的是谁,她认认真真行了一礼,向少年道谢:“还有辛小哥,这回幸亏有你搭救。不然,我们姐弟俩早就双双葬身黑河了。”
说来蒋芸还有几分后怕。
在河水中不断下沉的时候,她当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直到此时,她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
然而,劫后余生,迎接她的并非亲人的关怀,而是铺天盖地的指责与辱骂……想到这里,蒋芸的眼神便忍不住黯然下来。
继而她一秒联想到她娘的性情。作为亲生女儿,她很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娘可以算是普世意义中定义的“泼妇”,在邻里间声名狼藉。对方绝不是会在儿女获救之后对救命恩人千恩万谢的性子,相反,怀疑、指责、与抱怨,才是常态。
一念及此,蒋芸顿时从潜意识中回忆起更多细节。
……似乎在她尚未完全清醒之时,隐约曾听见耳边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与争执声。其中之一是她娘,另一个是辛娘子?
这个发现令蒋芸陷入沉默。
该说不愧是母女吗?在此之前她都没想到自己对亲娘如此了解,居然一猜就准……
意识到她娘做了什么,天性中的淳朴令蒋芸无法故作不知。她咬了咬唇,突然拦住就要离开的母子俩,深鞠一躬:“辛娘子,辛小哥,我娘的性子你们也知道,她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我代她向你们赔不是——”
她的未尽之言被辛娘子突然抬起的手掌中止,后者竖起眉头,脸色很不好看:“蒋家丫头,你是你,你娘是你娘。你不用代她赔不是,我也没心思听……”
说到这里,她似乎回忆起方才不愉快的摩擦,冷哼一声:“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人。我儿好心救人,反倒被她一顿排揎。方才你是没听见,她话里话外,就差控告我儿子要害你弟弟性命了!”
伴随着她的怒意,火焰灼烧的疤痕似乎在她左边脸上舒张,辛娘子丝毫不感解气,对蒋母大批特批:“你也知道你弟弟掉下去多久了,被救上来都没气了。若非你辛小哥懂些医术,及时施救,他哪能活过来?你娘倒好,我儿还忙着救人,她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怪我儿瞎折腾……”
眼看蒋芸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尴尬,一个劲地替她娘道歉,辛娘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念在她爱子心切,我不同她计较。结果人活过来也没听她一声谢,还怪我儿救人不够及时,怎么先救了你才救你弟弟。你说说,有这么当娘的吗?”
发泄过心中一腔不愉,又用一通大实话轻轻巧巧挑拨了一下蒋家母女关系,辛娘子顿感舒服不少,也不管骤然沉默的蒋芸,她招呼身旁的少年:“阿辰,我们回家。”
“好的,娘。”浑身湿透,木头人一般立在旁边的少年一直神游天外,经她召唤回过神来,听话地应了一声,跟上她的步伐。
越殊边走边整理思绪。
前尘尽复的瞬间,他刚刚跳下黑河。由于突如其来的觉醒,他险些直接呛了水。
好在不远处挣扎的少女很快便令他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
来不及思考哲学三问,也来不及整理纷乱的头绪,他顺应自身本能先救人。救完一个,又救第二个。
蒋芸还好,救上来他就发现没什么大碍。
另一个溺水更久的孩子情况却十分糟糕,越殊一度察觉不到他的呼吸。
幸而随着前尘一并觉醒的还有他几世积累的医术与经验,越殊无需思考,便凭借医者本能做出了最及时也最妥当的应对。
孩童失去呼吸的胸膛在他手下重新起伏。
至此,一系列过程十分丝滑。
唯一不和谐的差距大概就是突然赶到的蒋母。
对方的大呼小叫与大吵大闹并不能影响到越殊施救,毕竟类似的患者家属他见过太多。越殊甚至波澜不惊地为她评分。
在他见过的众多医疗纠纷中,这种伤害性不大最多造成噪音污染的,勉强六分吧。
不过,他这一世的生母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儿子好心救人却被冤枉,甚至被蛮不讲理的蒋母横加指责,着实让这个平素孤僻内敛、少与人往来的女子气得不轻。
争执不过,她当即放出武者常年刀尖舔血的气势,直接从物理意义上吓得蒋母闭了嘴。
这还不止,从不道人是非的辛娘子难得在蒋芸面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只为给儿子出一口气。有些幼稚,却又令人暖心。
越殊悄悄打量身旁的女人。
作为有修为在身的武者,辛娘子的感知比普通人敏锐许多,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微微偏头朝他看来。
“怎么?身体不舒服?”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越殊湿淋淋的头发与湿淋淋的衣棠,十分不解,“你这一身湿衣裳,怎么不烘干?别回头着了凉,好心没得个好报!”
越殊:“……”
越殊:“哦,我忘了。”
说话间,他体内浑厚的气血以某种特定的频率振动起来,沸腾的热量顺着体表向外蔓延,不多时,湿透的衣衫便恢复干燥。
“这也能忘,你可真是……”
辛娘子哭笑不得地睨他一眼。
在她的目光中,越殊保持面无表情的沉默。总不能解释说这是转生的后遗症吧?
突然觉醒的前世记忆并不是没有副作用。
前世以百年为单位的记忆对今生区区十余年的记忆几乎形成覆盖式碾压,越殊只觉上一秒还是享誉全球的“进化之父”季珏,下一秒就成了不起眼的习武少年“辛辰”。
这份轻微的记忆紊乱令越殊一时忽略自己是个拥有气血之力的武者,不惧寒暑。
此外,他很难立刻找回“辛辰”原本的心情,像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样思考。
好在越殊经验丰富。
心灵之海深处,一尘不染的记忆宫殿中,新的房间门扉大敞,“辛辰”四下整理,将他有认知以来的每一份记忆都擦拭干净。
很快,由于觉醒前尘带来的短暂错觉烟消云散。这一世度过的十余年光阴漂浮在记忆的最表层,他的自我认知无比牢固。
行走在归家路上,少年眼底浮动的情绪尽数沉淀下来,他偏头望向女子的侧脸。
被火焰灼伤的疤痕并不狰狞,反而令他安心。
这一世的他生在并不安宁的世界,却在母亲的羽翼下度过安宁的十六载,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母爱,何尝不是一份幸运?
第86章 道胎魔种3√
◎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
蒋兴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家。
作为黑石镇有数的淬体九重高手,庆义武馆的教头之一,他对外素来和善可亲。今日他却无视了路上遇到的所有人,耳边只回荡着方才邻居来武馆给他捎的话。
“阿宝落水,险死还生……”
短短八个字却让这位经历过气血九变,只差一步抵达武道第二境真种境的淬体九重高手几乎心律失常,一颗心如在碧落黄泉中来回滚了一圈,直到回家见到儿子才安下心来。
阿宝是他唯一的独子,年过四十才得的宝贝儿子,可以说是蒋家夫妻俩的命根子。
宝贝到哪怕如今已经年满八岁,依旧未取大名,只是被夫妻俩“阿宝”、“阿宝”地唤着;
宝贝到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已经开始习武,打下淬体境的根基,阿宝在习武第一天叫苦叫累死活不肯继续,就再也没有了第二天;
宝贝到蒋兴不惜为这个儿子的未来强取豪夺,结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一家人都被赶出原有的聚居地,灰溜溜地来到黑石镇,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遗憾的是,夹起尾巴做人这才不到一年,某些人又因为宝贝儿子的遇险故态复萌。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才回到家中不久,听见妻子怨气满满的控诉,见到儿子安然无恙的喜悦顿时如潮水般从蒋兴心头退去,只剩下满心的错愕。
成婚二十年,薛梅自认对丈夫还是有些了解的。此刻见他这般作态,她喋喋不休的抱怨都不由停了一停,下意识开始找补:
“你是没看见,那辛家小子的动作危险得很,说是救人,谁见了都得误会他要害命。还好我儿福大命大!我也就说他两句,他娘突然上来那叫一个凶!你不知道,那辛娘子又丑又凶,甚是无礼……”
“够了!”蒋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管怎么说,人家救了阿宝一命。你不道谢也就罢了,还胡搅蛮缠。咱们家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我这一年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融入黑石镇,你是要毁了我的努力吗?”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语气却很严厉。薛梅听得脖子一缩,语调都软了下来:“事情哪有如此严重,不就是一对孤儿寡母?”
“孤儿寡母?”蒋兴只觉得好笑,见妻子尚未意识到其中问题,他大摇其头,“人家是在本地扎根十年的地头蛇,镇上大大小小的关系哪里是我能比的?辛娘子乃是淬体八重,仅仅逊我一筹,何况她常年在外走镖猎妖,结识的好手堆也能堆死我!”
薛梅听得一呆。
她本想说自家同样人脉不弱,丈夫从前甚至有淬体境之上的武道真种境高手作靠山,哪里用得着怕一个小地方的武者。
话未出口,却想到过往的关系早已随着一家人被逐出聚居地而烟消云散,从前的师兄弟和亲朋好友早就与他们断绝了往来。
在黑石镇,他们无依无靠。
望着丈夫充斥着疲倦与烦躁的面孔,薛梅后知后觉生出几分悔意:“我也是心忧阿宝才冲动了些,你放心,没有下次了。”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放软了姿态,此事也就过去了。不想蒋兴却是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你还想有下次?你恐怕不知道,辛娘子与何馆主有交情。我只怕馆主因此对我有了看法,这教头的位置都保不住。”
“那你想我怎样?你说啊!”
薛梅顺风顺水半辈子,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若非被赶出聚居地的教训,现在的她不至于如此低调。此刻被丈夫连番呵斥,她强压的脾气上来了。
“——难道要我亲自上门,给那又凶又丑的女人伏低做小,赔礼道歉?”
“你明白就好。”蒋兴的回应却让她瞬间懵了,“明日一早你带着阿芸上门道谢。顺便为今日的失礼道歉,也就顺理成章。”
蒋兴想得很美,只可惜当事人并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反而整个人都炸了。但不待她爆发,就被蒋兴一句话沉默:“你也不想阿宝再次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吧?”
他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薛梅果然在沉默过后不情不愿点头:“行,都听你的。”
尽管应下了丈夫的要求,但薛梅心头老大不痛快。遥想过去的风光,对比脑补中明日的“伏伏做小”,她心里着实憋屈得慌。
一切都是为了阿宝,为了阿宝的安稳日子,且忍一忍……在心里不断说服自己,薛梅想到受惊不小的儿子,轻手轻脚走进房间,立刻看见坐在床头的大女儿。
蒋芸回家后只来得及换下湿衣,便马不停蹄地照顾弟弟,此时听到动静转过头,立刻汇报情况:“阿宝喝过药,已经睡了。”
她的声音下意识放得极低。
薛梅见了她就想到今天受的一肚子气。要不是这个做姐姐的没看顾好幼弟,害得阿宝落了水,哪里会有后来发生的这些事?
说来说去都怪这不争气的女儿!
她懒得回应蒋芸,上前看了看阿宝的情况,又给他掖了掖被子,一个眼神示意蒋芸站起来,便毫不客气地拉着她出了门。
“你说说你,有什么用——”
房门被轻轻带上,母女俩的声音却隔着房门传来:责骂、辩解、训斥、哭泣……
声音越来越大,直至房门都掩盖不住。而后便是蒋兴一人各打五十大板的呵斥声。
紧闭的房间里,床榻突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是躺在床上的人开始不断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