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望着这夜色,忽然想起自己三十岁前的模样,那时他不过是袁绍身后一个顶着“宦官之后”名头的跟班。乱世给了他机会。讨董卓立威名,取兖州奠根基。
他早早意识到了陈昭的威胁,联合袁绍攻陈,奈何袁绍绍屡屡失策,让陈昭反吞了冀兖二州。可他也能绝地反击,弃兖取并,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路走来,日日无比艰险。
可是……
“陈昭怎会一次都没出过错呢?”曹操喃喃自语,仍觉不可思议。
他实在想不通,大家都是头一回谋反,怎么偏偏陈昭像个经验充沛的老手?
夜色渐深,曹操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竹简,思绪却飘得更远。若论造反的经验,这天下间恐怕也只有老刘家真正成功过。可高祖皇帝和光武皇帝又怎会把造反的诀窍写在史书上?他们巴不得后世再无人敢起这样的心思。
说到底,这乱世中的诸侯,哪个不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缺粮时便抢掠百姓充作军粮,攻下城池又守不住时就索性屠城,免得百姓再为敌所用。打了这么多年仗,纳几个美人入帐,听着臣子们的阿谀奉承,不也是人之常情?
刘表当年单骑入荆州何其豪情,如今不也被安逸消磨了锐气,只求偏安一隅?袁绍昔日横刀怒斥董卓是何等英雄气概,后来不也刚愎自用,错失良机?
曹操真想把那些造谣陈昭的文人揪出来全都宰了。
口口声声说陈昭好美色暴虐无道伤天害理,非明主之相。陈昭好不好美色不知道,他是信了,没见陈昭沉迷温柔乡,反倒自己在上面栽了个大跟头。
还有什么暴虐无道伤天害理,陈昭烧个骨灰就叫暴虐了?曹操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并州关中人口流失严重,庶民连夜扛着排车往陈昭治下跑……
“主公。”一道身影微微弯腰,候在屋外。
曹操转身:“伯达来了。”
曹操如今手底下仅剩的谋士,见势不妙立刻从洛阳逃到长安的司马朗,司马懿之兄。
二人相对而坐,曹操久久不出声,直到司马朗双腿都坐的僵硬,曹操终于开口。
“我欲降陈昭。”
司马朗错愕抬头,望着身前的曹操,张张嘴,又觉得意料之内。
送去荆州益州的求援信石沉大海,唯一的生路断绝,似乎只剩下了一条必输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陈昭:请问你需要哪一份说明书?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古今中外,亲亲咱们造反攻略充足哦。
如果您出身世家,请看这份太原公子剧本
如果您出身贫农,请看这份开局一个碗剧本
如果您是外族,咱们也有十三副甲胄剧本哦
哦哦,您姓曹啊,那请看这份指洛水为誓、当街杀天子剧本~
第193章
堂内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火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曹操昏暗的影子,忽明忽暗,如他此刻起伏的心绪。
尽管语气平静,可当这两个字真说出口的瞬间,曹操心中依然泛起一阵绵长的痛楚。
这阵痛并不汹涌,却连绵不绝。曹操有过无数次剜心刺骨的剧痛,少年时被人骂宦官之后的羞耻,青年时眼见朝纲崩坏却无能为力的愤懑,而立之年目睹董卓毒杀少帝时的震怒,妻儿因挚友背叛而沦落敌手的揪心,兖州、并州接连失守时的绝望……那些是血淋淋的刮心之痛,是骤然砸在血肉上的烧红铁块。
可如今这轻飘飘的“归降”二字,却是曹操自己做出的决定。人与壁虎不同,人断尾求生,光是做出这个决定,便已是痛彻心扉。
曹操踱至窗边,月光冷冷地洒在他的脸上,“这些时日,我头风发作越发厉害了。”
他胸腔中依然跳动着一颗野心勃勃的心,可曹操并没有“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心思。给汉室做臣子也好,给袁绍当小弟也罢,他都能屈能伸。只是遇到了乱世,他做了诸侯,天下太平之时,曹操那时也只想当一个征西将军。
司马朗垂首立于一侧,始终沉默。司马朗与曹操只是单纯的主臣关系,曹操吐露心声,司马朗选择了沉默不语。
望着司马朗置身事外的模样,曹操发出一声很轻很快的叹息,轻快到司马朗根本没有捕捉到这声叹息。
很快曹操就整理好了心绪。
不管前事如何,如今活下去才是他现在最迫切的期望。昔项羽扛鼎,勇烈千古无匹;韩信运筹,兵锋鬼神莫测;去病弱冠,铁骑踏破祁连。然此三者,皆如长河骤断,青史半卷而绝。
活下去才能有转机,说他不甘心也罢,说他怕死也行。曹操绝不愿意让他的平生止于此时此地。
只要他还活着,他曹操的一生便没有盖棺定论。
“这两日还要劳烦伯达替我打探朝臣口风。”曹操抬手阖窗,夜风骤止,烛火为之一静。
夜已深,唯有两盏油灯火星扑闪,曹操掀袍踞坐,面色已不似先前紧绷。
“伯达可还记得许子将对我的评语?”曹操提起往事。
这还是他纠缠许劭,许劭被烦的了不得才给他的评语。曹操求这句评语的初衷,也只是为了扬名,毕竟大汉做官就是要看出身和名望,他出身改变不了,只能在名望上下功夫。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曹操自嘲一笑,如今想来这句话如何不算阴差阳错呢?董卓乱政时,曹操以为自己是“治世之能臣”,能够力挽天倾,提剑刺董,起兵讨逆;诸侯割据后,曹操看到了大汉的无药可救,便意气风发做了“乱世之奸雄”,挟天子以令诸侯,纵横捭阖。
没曾想兜兜转转,他又要去陈昭那里做“治世能臣”了。
司马朗思忖片刻,他倒是对主公是谁不怎么在乎。他当初投靠曹操,也只是因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陈昭那边不缺谋士,去的晚捞不到什么好前途。
早在潼关被围之时,他家中二弟司马懿便私下要他劝说曹操归降。自家这个弟弟的本事,司马朗心服口服,他自己便是有名的少年天才,可比起司马懿,司马朗却觉自己机敏远不如也。
“只是不知昭侯是否愿意接纳……”司马朗沉吟片刻,终于开口。
“虽陈昭接纳马超张绣归降,可主公又与他们不同。”司马朗尽量委婉,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来,马超张绣是打之前就归降了陈昭,他们是打输了才想要归降陈昭;二来,马超张绣与陈昭并无旧怨,而曹操……曾与他一起攻打陈昭的袁绍,都物理意义上被挫骨扬灰了。
和陈昭交战过的那些诸侯,一个都没活下来,董卓尸体被陈昭挂在旗上示威数日,又被洛阳百姓点了天灯,袁绍袁术双双烧成灰,王朗被活活气死,严白虎刘繇喂鱼,韩遂被手下背刺剁成肉泥……
死法很精彩了。
“她一定会接受我归降。”曹操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你们都不了解陈昭这个人。”
司马朗忍不住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瞥曹操。
咋,您就了解陈昭了?听听这话说的,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您和陈昭是八拜之交。
曹操想要开口解释两句,张开嘴却发现无从说起。
不是曹操知道的太少,而是他知道的太多,了解的太深了。
陈昭那套治政方案哪有那么好抄?何况曹操还要再进行不少适应性改编,对天子和士人的态度、君臣立场的不同……若是囫囵吞枣照搬,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为了参透陈昭的治国之道,曹操不仅将陈昭写的那十几本《太平要术》翻烂,更派了最精锐的暗探潜伏邺城打听陈昭言行,恨不得连每顿饭吃几碗饭都跟着陈昭学。
——毕竟陈昭精通医术,太平道普及后的这几年,各地疫病明显少了许多。
想起这些艰苦回忆,曹操都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当年在洛阳太学求学时,即便是最钟爱的诗赋,也未曾下过这般苦功。若是当年研习经学有这等毅力,他早就成天下有名的大儒了。
他做的关于陈昭的笔记摞起来比他自己个子都高!
“唉。”曹操半是心酸半是庆幸。
想起自己呕心沥血埋头苦学的无数深夜,曹操咬牙切齿:“没人比我更懂陈昭!”
曹操绝非庸才,相反,他是当世罕见的全才。无论是运筹帷幄的军政韬略,还是挥毫泼墨的诗词歌赋,乃至音律律法,无一不精。
他研习陈昭新政,并非只粗糙模仿其形,而是掀开皮毛见其筋骨。旁人或许只见陈昭推行科举、改革税制、整顿吏治,而曹操却在这些新(cZoS)政背后,窥见了一个贯穿始终的“人”字。
“潼关之后,还有数十万黎民百姓。”曹操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
时至今日,若军中粮草吃尽,曹操也依然会选择劫掠庶民取粮充作军粮。仁德,人也要先活下来才能讲仁德,区区骂名,不足为耻。
“我清楚我的为人,陈昭也清楚我的为人。”曹操语气复杂,“陈昭心软。”
司马朗:“……”
自家主公不会是被刺激疯了吧,怎么这种疯言疯语也能说得出来?
陈昭心软,那她这么大的地盘都是别人看她善良拱手送她的不成?
送走司马朗后,曹操又抬头望了一眼天,漆黑夜穹如墨,紫微星独悬天枢之位。其光幽微似烛,在北斗七星环抱间明灭不定。
他要活下去,就像之前许多次死里逃生一样活下去。就像当年在董卓面前掏出七星刀时那样,就像中箭落马、血染征袍时那样,就像被追兵呼喊着“穿红袍者是曹操”而不得不割须断袍时那样——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再重新执笔,书写属于他的那一页史书。
做不成汉臣,就做奸雄;做不成诸侯,就做臣子。若是连臣子都做不成,那他就写诗作赋,做个如司马相如一般的文人……
试探陈昭口风的密信很快就到了陈昭手中。
陈昭只觉古怪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子龙认为其中是否有诈?”陈昭顺手把曹操这封自称“仰慕昭侯已久,操早有投明主之心”递给赵云。
赵云接过密信看了又看,思索道:“云曾与曹操交手,曹操此人十分惜命。”
东阿之战时候,典韦舍身护主,伤得只剩一口气,曹操却顺利逃了。提起此事,赵云还有些耿耿于怀。
若那日他擒下曹操,主公今日便不会为此烦忧了。
陈昭挑眉轻笑:“子龙与文和定有话说。”贾诩向她禀告凉州经历的时候,也对没抓住曹操耿耿于怀。
要是董卓还活着,估计对此也很有话说。曹操刺杀他的时候刀都掏出来了,董卓愣是让人走了,事后通缉令抓住了曹操,结果县令还跟着曹操一起跑了。
这么一想,陈昭便觉得这份降书多了几分可信。曹操不是宁死不屈的性子,他要是真宁死不屈,当年刺杀董卓时候刀都拔出来了,何必又改称献刀。
陈昭干脆将谋士召集一堂,一同商议此事。最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曹操是真心归降。
例外的那个是陈宫,陈宫坚决投反对票,认为曹操是想要先归降后跳反。还搬出当年曹操杀人救猪的事,论证曹操十恶不赦的坏。
能说出“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话的人能有什么诚信!
陈昭听完众人争论,忽然抚掌而笑:“既如此,便有公台充当使者前去长安对接此事。”
陈宫会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曹操,最大可能杜绝曹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有陈宫盯着,莫说曹操反叛了,就是曹操哪顿饭多喝一口酒,陈宫都能找出曹操要反叛的十条大罪。
什么,你说你没有反叛的心思?呸,当年吕伯奢打酒款待你,你觉得人家要去官府举报你,转头就把人家全家杀了!昨日敢因一口酒杀人全家,今日就敢因一口酒背叛我主!
曹操展开陈昭的回信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份微妙的失落感压进心底最深处,转而专注于眼前的事务安排。
“传令下去,令百官明日来丞相府议事。”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部署一次寻常的调防。
曹操平静宣布了归降陈昭一事。
朝中百官对此接受迅速。尤其是那几个出身江东之地士族的士人,曹操冷眼瞧着他们互相使眼色的模样。这些士人在陈昭攻下江东之后抱团投奔他,来的时候各个义愤填膺,口称“宁死不从贼”。陈昭真打到城门口了,一个个喊投降喊的最大声。
曹操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幸好还没来及用这些人。
至于天子那边,曹操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曹操连问都没问刘协意见,只糊弄了一句“昭侯乃大汉忠臣,曾杀董卓救天子于危难之间,今天子危险,当请昭侯入朝主持大局”就迅速定下了此事。
丝毫不提危险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