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刚立之时,高祖皇帝的确是册封过几个异性王,可那都是无奈之举,可那些异性王的下场……而且白马之盟,还立下了“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誓言。
光武皇帝光复大汉之时,更是彻底废除了异性王,功臣最高者也只能封侯。
陈昭立于阶下,姿态丝毫没有恭敬,仿佛他才是这大殿真正的主人。
终究还是有老臣忍不住了,杨彪浑浊的眼中噙着泪光,护在陈昭与刘协之间,语气似愤似悲:
“昭侯平复中原,确有功于天下。可毕竟高皇帝昔年刑白马而盟曰:‘非有功不侯,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今昭侯虽功高,然爵已列侯,若进王爵,是坏高皇之制,启篡逆之阶也!”
这位以清直闻名的老臣年前刚生过一场大病。杨彪这两年一直处于内疚之中,他以为曹操是大汉忠臣,所以亲自建言请天子宣召曹操入洛阳护卫,谁知几年不见,昔日的大汉忠臣却摇身一变成了反贼。袁谭引董卓这只饿狼入室,他杨彪又与袁谭何异?
如今,饿狼走了,来的却是一只更凶猛的恶虎。
杨彪这幅病骨支离的身躯挡在御座之前,佝偻消瘦的身躯像是一面轻轻一推就会倒塌的危墙。
陈昭轻啧了一声,感觉奇妙。
以往都是她在史书上看到那些权臣逼迫帝王,忠臣舍身捍卫皇室尊严,青史留名。如今她没成忠臣,倒是成了话本中欺压帝王的恶毒权臣。
至于她的感受……权倾天下果然很爽。
至于欺负忠良老臣?呸,但凡她起兵造反之前有一个大汉忠臣站出来替她说句公道话,她也不会造反。
“谁说高祖之后无人封王。”陈昭轻描淡写,“王莽不是就曾受封安汉公,他加九锡时,可有人提过白马之盟?”
听到王莽这个名字,杨彪面色瞬间煞白。
御座上刘协的指甲已经掐进扶手,龙椅尖锐的突起刺入皮肉却浑然不觉。他看见文臣低着头,看见武将闭着眼,看见满朝朱紫竟无一人敢直视陈昭的眼睛,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杨彪身上。
陈昭又话锋一转:“本侯只是随口一提,王莽是乱世奸贼,我与他自然不同。”
群臣瑟瑟发抖,他们也觉得陈昭和王莽不同。
王莽谦恭未篡时。陈昭可比王莽嚣张多了!
“至于杨公所言后果。”陈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笑一声,“天下共击之……昭做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谁若是不服气,自然可来寻我。”
她还愁怎么编造借口把荆益二州这大汉最后一块江山拿下呢,若那几个汉室宗亲发兵攻打她,才是正和她意。
“汝……”
“父亲。”一道极轻的呼唤声忽然从百官队伍中响起。
那是杨彪之子杨修的声音,杨修两月前才刚入仕。
杨彪仿佛整个人中了定身技,他瞳孔剧烈收缩,花白的须发颤动。
陈昭正对着杨彪,能清楚看到杨彪脸上那从悲愤到无奈,最终化为深沉内疚的变化。
有勇气和目光短浅到敢押上九族来成全“青名”的人本就是少数,杨彪若是舍得家族,当初董卓肆虐之时他这位天下清流领袖便站出来反对了。
汝南袁氏是四世三公,弘农杨氏又何尝不是四世三公?
杨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IaQS),本就佝偻的腰背更弯了,他转身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安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彪年事已高,耳目昏聩,无力为陛下效力。请罢臣太尉之职,以谢天下。”杨彪声音沙哑。
弘农杨氏上百口的性命,杨彪不敢压上。他在朝中为官多年,弘农杨氏姻亲故旧无数,若是送上船出海寻仙山,估计三艘船都塞不下。
刘协悲哀挽留一声:“杨公……”
陈昭袖手冷眼旁观这一场君臣情深的戏码。
啧,最好刘协再哭两声,文武百官再一同求情,才更符合她大反派的角色。
只是陈昭失望了,刘协只是呼唤了一声就迅速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胆怯看了陈昭一眼,便声音哆嗦应下了杨彪的请辞。
杨彪缓缓退下,陈昭也没有为难一个识趣老头的意思——有杨修在朝堂上,她日后有的是借口把弘农杨氏九族送上船。
刘协终究要直面陈昭,大汉的余晖抵挡不了初升的朝阳,正如大汉忠臣在陈昭面前不堪一击。
“朕闻天命有归,功高不赏。昭侯陈昭,德迈伊霍,勋超桓文。扫群凶而清六合,迎朕躬而定社稷。今特进爵封王,加九锡之礼。”刘协压下鼻头酸涩,沙哑宣布了加封圣旨。
这一次,殿内鸦雀无声。
下朝后,陈昭刚踏出宫门,便见陈宫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
陈宫先慌忙确认自家主公没有受伤,才懊恼单膝跪地请罪:“吉本行刺主公,罪皆在曹操与臣。”
跟在陈昭身后走出宫门的曹操缓缓抬起头,面露迷茫:“……?”
这也能赖我?
曹操都怀疑吉本背地里也没少骂他,天地良心,曹操觉得自己比袁术还冤枉。他自知自己心眼小,要是知道吉本包藏祸心,他早就先把吉本三族处理了!
“无碍,若非公台明察秋毫,只怕今日不止吉本一人行刺。”陈昭轻笑,伸手扶起陈宫。
她这话并非虚言。陈宫虽总盯着曹操不放,却也真揪出了一批暗藏异心之人——没有衣带诏,他却硬是把衣带诏上那些忠于汉室的臣子全找齐了。
更令陈昭惊奇的是,陈宫不知为何一心认定只比诸葛亮大两岁的司马懿心藏奸心。听到陈宫如此笃定,陈昭还以为司马懿是长了一双滴溜乱转的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结果入城时候她瞄了一眼跟在司马朗身后的少年,觉得单论相貌还真看不出司马懿是奸贼。
陈昭只能归结于陈宫被曹操“骗”过一次之后,就苦练眼力,一眼就能辨认忠奸。
长安城凋敝,昔日繁华早已被李傕、郭汜的暴行摧残殆尽。略有些气派的府邸,不是被焚毁,便是被劫掠一空。除却皇宫,便只有曹操先前所居的丞相府尚算完整。在陈昭入城之前,曹操便识趣将府邸腾了出来。
陈昭刚踏入府门,一条黄犬便从廊下窜出,冲着她“汪汪”直叫。
陈宫当即怒目而视,向陈昭告状:“这便是臣所言的那只恶犬,曹操养此犬,定是有谋逆之意。”
他振振有词:“世人皆知昭明军以玄黄二色为旗,此犬黄毛黑爪,分明是曹操暗讽我昭明军!”
曹操扶额,露出了疲惫无奈神色。
他动动嘴唇,似乎是想要开口解释一二,可对上陈宫喷火般的双目,曹操还是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没争辩过,可只要他一争辩自己是无妄之灾,陈宫就会提当年吕伯奢也是无妄之灾,那些被他欺负的平民更是无妄之灾。
再争论下去,陈宫还会说“汝尚且能开口争辩,吕伯奢全家连争辩之言都说不出口便惨遭汝杀害”。
何况面对陈宫,曹操总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在杀吕伯奢之前,他所作所为还都称得上治世能臣,杀吕伯奢这个决定,却掀开他奸雄的那一面。而陈宫正是那个亲眼见证他转变的人。
曹操薄唇抿成一线,识趣选择了沉默。
陈昭“哦”了一声,勾勾手指,黄犬便欢快摇着尾巴凑上来,陈昭弯腰摸了把狗头。
“既如此,此犬便充公,发配到昭明军营中守门。”
狗子欢快摇着尾巴,拼命蹭陈昭裤脚。
狗狗不知道人之间为什么莫名其妙就会吵起来,就像它不知道为什么人和人会莫名其妙就打仗,狗狗只想做一条能吃饱饭的太平犬。
*
荆州,刘表府邸。
刘表焦急在厅中踱步。
“怎么办?曹操直接降了陈昭,天子也落在陈昭手中了!”刘表锦袍下摆急促翻飞,踩得地砖咚咚作响。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将案上的军报攥得皱皱巴巴。
太快了,谁也没想到曹操会直接投降。
难道不应该是曹操依仗潼关,宁死不屈,与陈昭僵持上一年半载,再无力回天吗?
如今轻易举城投降,陈昭兵力非但没受损耗不说,还得了曹操麾下原本精锐补充,势力更大。
刘表麾下首席谋士蒯越委婉道:“先前我等皆劝主公与刘璋一同出兵助曹……”
“刘璋早就与陈昭暗通曲款,若与他联盟,只怕他见到陈昭就会卖了我。”刘表怒斥。
他还缴获了陈昭送给刘璋的密信呢!那信中陈昭甜言蜜语可是十分好听,什么“早闻刘益州之名”“愿以高官厚禄待之”。
刘璋那个骨头软的风一吹就倒的家伙,用脚趾头想也肯定拒绝不了陈昭!
第197章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刘表长吁短叹,不断催促麾下几个谋士出谋划策。
刘表妻弟蔡瑁劝言:“主公何不效仿刘璋与陈昭交好?”
“不可。”蒯越见刘表有些心动,当即厉声反驳,“陈昭欲代汉室之心路人皆知,主公乃汉室宗亲,投靠陈昭又岂能有活路?”
刘表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蠢蠢欲动的心思立刻凉透了。
“唉,只恨那刘璋目光短浅,他竟还以为只要投降陈昭便能高枕无忧。”刘表到底曾经聪明过,虽上了年纪冲劲全无,可蒯越一点拨,刘表也反应了过来。
“诸位可有良策抵御陈贼?”他环视厅中谋士,目光殷切。
厅内众谋士面面相觑,竟无人应答。这些年来荆州偏安一隅,麾下谋士多长于内政,短于军谋——否则也不会坐拥汉室宗亲之名、荆州富庶之地,却始终困守不出。
“荆州外带江汉,内阻山陵,北有汉水,东临长江,若要攻荆州,必须走水路。”蒯越思忖许久,勉强说出一番安慰刘表的话,“陈昭只打过陆战,不擅水战,我荆州多年休养生息,亦不缺粮草,未必抵挡不住。”
至于战胜这话就说都不用说了,刘表再自大也不觉得自己能打赢陈昭。他和袁术是多年对头,打得有来有回,袁术在陈昭手下可连三个月也没撑住。
刘表长叹:“只能如此了。”
待众人散去,刘表独坐书房,悲从心起。
不,或许还有一个法子。刘表猛地攥紧拳头,眼中倏然迸出两道寒光。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
易京。
公孙瓒拍拍新砌的墙砖,满意地点头。易京城防又完工来,箭楼也修葺一新。
本来易京城墙和箭楼都已经完工了,公孙瓒自觉可以高枕无忧。哪怕被陈昭耍了一顿,公孙瓒也只气了三日。
探听到陈昭掉头是去攻打曹操地盘,公孙瓒心中最后一丝被戏耍的怒气也消失殆尽。
这事闹的,他还以为陈昭是故意耍他呢,原来只是声东击西。早说陈昭目的是曹操,自己也就不用熬那几个通宵守城了。
初闻陈昭转攻曹操时,公孙瓒心情大好。他和曹操交过手,知道那小矮个的本事,公孙瓒觉得曹操比袁绍还强点。他乐得坐山观虎斗,巴不得两败俱伤,胜者也元气大伤,休养个三年五载。
跟他打仗时如白起再世、韩信复生的曹操,脑子“啪”一下就忽然没了!因为好色吃了大败?被人追得割须断袍?这狗日的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