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子死
蔡琰的眼泪落在竹简上。
面对陈昭,她难得把心中的不忿一吐为快。
“庶民水深火热,流民肆虐。三年遭旱灾,民生维艰。贼匪如猬毛而起,肆行劫掠。诸公却置百姓疾苦于不顾,既不兴兵剿匪以安地方,又不设法分田以解民困,更对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姑息纵容,不加惩治。”
“他们喊着匡扶汉室,实则不过是争权夺利。今天比一比官位,明天论一论权势,有谁真想救天下?”
蔡琰目中有深沉的哀恸,她字字泣血一般:“我只恨自己被困深宅,连府门都出不去。但凡我能做个小吏,我都必去济世救民,以安天下。”
她父亲的藏书,她全都读遍了。可偏偏她读过这么多书,却什么都做不了。
陈昭靠近蔡琰,慢慢伸出双臂,将她稳稳抱入怀中,手臂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肩膀处传来了湿润的触感。
蔡琰把头抵在陈昭肩膀上,闷声道:“我和卫仲道定亲了。”
“河东卫氏的子弟,我与他前些年见过一面,父亲说他也喜好舞文弄墨,颇有才学,会是我的良人。”
蔡琰抬起头,擦干净眼泪:“熙宁见谅,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她又变成了那个温柔端庄的蔡邕之女,刚才的愤怒和不甘从未存在过一般。
“文姬不喜欢卫仲道?”
蔡琰惆怅叹息:“我和他都未见过几面,何来的不喜欢?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对我自幼疼爱有加,他为我选择的夫婿,必定人品上佳,能与我志趣相投,已经是良人了。”
蔡琰自嘲:“好歹河东卫氏也是诗书传家的世家,也算一个好归宿。只是,日后能和熙宁再这般边读书边谈论天下大势的日子,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她只是有些遗憾而已,遗憾自己一事无成就要为人妻为人母。
陈昭轻咳一声:“文姬觉得我如何?”
“于情,文姬与我是多年故交总归咱们最近经常见面。”
“于理,文姬和我都志在天下,有巨柱撑天之志,都喜好诗赋,这才是你亲自验证过的志趣相投。”
陈昭补充了一句:“甚至你我还都喜好音律。”
“所以,文姬跟我走吧,我带你私奔,咱们一起匡扶天下!”陈昭一手叉腰,豪气干云道。
蔡文姬扑哧一笑,笑语晏晏,拖着下巴假装深思:“这倒是个好主意,不知小娘子家中田地从者几何,可聘得起我这大家之女?”
“我家中有田地数十万亩,侍从二十万,应当聘得起蔡家贵女。”陈昭严肃扒拉手指,点点头。
“文姬有倾城之才,我以一郡聘之如何?”
这话吹嘘的实在过分,蔡琰丝毫没有当真。
她咯咯笑了几声,艰难收了笑:“那我便和陈家的小女郎私定终身了,只是此事勿要让我父亲知道。”
陈昭笑道:“蔡公若是知道了,那我正好连蔡公一起带走。”
“好贪心的小女郎。”蔡琰嗔道,“我这就把你这三心二意的浪荡子打出门去。”
话罢就一手握着竹简,追在陈昭身后佯装要打。
陈昭一边躲避一边嬉皮笑脸求饶:“这位泼辣的小娘子,饶了我吧我一定送上多多的聘礼请蔡家女郎辅佐我匡扶天下”
不远处书房里抱着兵书读得正起劲的赵云听见传来的嬉笑声无奈摇头。
那蔡家女手无缚鸡之力,也难为自家主公能和她“打”得有来有回了。
离开之前,陈昭饶有其事挥笔写了一份试卷给蔡文姬。
“这是投名状。”陈昭把试卷递给蔡琰,“写好了投名状才能在我这出仕。”
这张试卷只有三道题,分别涉及民生、问策和律法。
“有一县,县中有士卒五百人,庶民三千户,田地去岁收粮有流民约五千人流窜至此,该如何应对?”蔡琰读出了声音。
她粗略浏览一遍,后面两道题果然也都是这种类型。
“我只听闻过举孝廉做官,熙宁倒是稀奇,在你手下出仕还要写文章。”蔡琰打趣道。
她到现在依然只把这当做陈昭对她的安慰。
既然无法在现实中实现抱负,那能在纸上一展宏图也不错。
蔡琰把试卷珍惜卷成卷轴小心收入袖中。
本是小女儿之间的玩笑,蔡琰却忽得生出紧张,她口中说的信誓旦旦,可她先前连小吏都没做过,万一漏了怯,她其实不行怎么办?
蔡琰用开玩笑的语气道:“要是我连纸上谈兵的能耐都没有,那便只能恳请熙宁担待一二了。”
“这个你大可放心。”陈昭露出牙疼一样的表情,按着额角。
“我还见过连字都认不全的县令和心智不健全的县掾属,哦,还有以迫害庶民为乐的郡守。”
举孝廉加上卖官鬻爵还有门阀出身论,这三种选官方式单拿出来一种就足够脑残了,而现在的东汉朝廷却有凑足了三种。
陈昭在青州这一年,见过官职是父亲花钱给他买的,自己连字都认不全的县令、“廉洁”到把妻女都饿死的疯子县掾属、还有出身豪强,日常乐趣就是拼命剥削庶民的郡守
只要是个能识字、脑子没问题、有点底线的人,放在东汉朝廷中都是数得着的好官了。
陈昭的话给了蔡琰安慰,蔡琰想起自家父亲曾经遇到的那些昏庸官员,心中渐渐有了底气。
她起码不会压榨庶民,也不会残害忠良。
甘泉宫华灯初上,一片金碧辉煌。汉灵帝刘宏醉倒在榻,头发凌乱,酒气熏天,扯着嗓子喊美人来玩乐,刘宏伸手揽过身旁美人的腰肢,肆意大笑。
“陛下,该饮汤了。”一个美人端着热汤凑到刘宏身侧,刘宏哈哈大笑,端起温热的补身汤一饮而尽。
一侧的张让看得心惊胆战。
这些美人大多都是何皇后献上的美人,那碗药汤也是何皇后费劲力气找来的大补之汤。
张让要做的事情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后给天子送美人,再理所应当不过,谁都没有怀疑的理由。
就连刘宏,也只当何皇后是因为立太子之事向他示好,所以才会频频献美。刘宏依然对何皇后没有好脸色,美人则照收无误。
喝完补汤,刘宏又顺着美人的玉手饮下一杯温酒,张让垂下头不敢再看。
酒中有五石散,陛下近来还染上了五石散,服用之后飘飘欲仙。
他掌心热得流汗,吞咽了一口唾沫。
先前他也想服用五石散,好在实现试探了一下神女,看到神女面上遮掩不住的厌恶,张让就知道那不是好东西还有那碗补汤,陛下有一次兴致高昂,硬要将喝剩下的半碗补汤赐给他。
张让喝了半碗补汤,不到半个时辰就开始流鼻血。亏得他是宦官,张让都不敢想正常男人喝了补汤之后阳气能要多盛。
又玩闹了一个通宵,眼看着天色将亮,张让上前提醒刘宏:“陛下,今日有朝会。”
刘宏嘴角还留着涎水,神情呆滞亢奋,张让喊了三次才喊回了刘宏的一丝理智。
“上朝。”刘宏思绪缓缓回归,他闭上眼休息了片刻,喃喃,“是该上朝了。”
不能不上朝,不上朝那些奸臣会撺掇他的权力。
刘宏眨眨干涩的眼皮,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任由婢女给他穿上朝服。
只是上朝时候刘宏频频走神,有两次朝臣奏事,重复了三遍刘宏才听清。
曹操在队伍后截用眼神余光打量着天子,眉毛紧皱。
天子的气色似乎更加虚弱了。
不止曹操一人如此想,有不少朝臣都注意到了刘宏干瘪的脸和深陷在眼窝里的通红双目,纵然有旒珠的遮挡,可旒珠偶尔晃动时候露出的丁点痕迹已经足够他们猜测。
没有一个人在意刘宏的死活。
东汉的皇帝命不长已经成了共识,与其在意和他们为敌的成年现任天子死活,不如摩拳擦掌去尝试控制下一任未成年小皇帝。
皇帝死了又不是大汉亡了。
当权臣多爽!
在人人心知肚明的平衡状态下,天子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大将军何进府邸的门槛也一日比一日低,来来往往的士人几乎要把门槛踩烂。
直到一日,袁绍急匆匆闯入何进府上。
“大将军,卢子干入宫去了!”
何进猛然起身,面色大变:“卢植不是去皇甫嵩军营巡视去了吗,谁让他回京的?”
卢植在讨伐黄巾军期间,因得罪了宦官,被帝王猜忌。帝王直接派人从广宗城外将他押回洛阳的牢狱。后来皇甫嵩把平定黄巾的功劳推让给卢植,卢植才得以获释,再次出任尚书。
只是他性情太耿直,又不愿意变通,所以帝王不喜欢他,士人也不喜欢他,去岁某次宴会何进和卢植不欢而散,过后就随意找了个借口派卢植去巡查诸营了。
“怎么这个关节眼上回来了呢。”何进焦躁在屋内踱步。
尽管他不知道刘宏纵欲体虚之事和他妹妹有关系,可他知道刘宏现在死了,那登基的皇子十有八九就是他妹妹的儿子,对他有利。
“速将此事告知皇后!”何进一咬牙,立刻让随从入宫。
甘泉宫中。
怒气冲冲的卢植不顾宫人的阻拦,径直闯入寝殿,一把拉开帷幕。
床上没有美人,只有刘宏和满床的酒盏。
刘宏半躺在床上,神色癫狂,青白的胳膊抽搐,嘴角流着涎水。
才刚入春,天凉春寒,殿内也没有炭盆,刘宏却仿佛热得厉害,衣衫半褪,露出的胸膛瘦骨嶙峋。
“陛下!”卢植声如雷霆,他一把拉住刘宏瘦弱的胳膊,面色铁青。
“您为何要服用五石散?”卢植眼神满是失望。
刘宏呆滞看了他一眼,被药物弄乱的脑子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您如此行径,如何对得起我大汉历代先帝?难道您要看着大汉亡在您手中吗?”
卢植不假辞色怒斥。
被小黄门喊过来的张让终于急匆匆赶了过来,他试图拉住卢植:“卢子干,你安敢对陛下不敬?”
卢植一把推倒张让,怒发冲冠:“陛下皆是被尔等奸贼所害!是谁给陛下献上了五石散,这是毒药尔等不知吗?”
“臣卢植,今日即便是死,也要一吐胸中之言!”卢植砰跪倒在刘宏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