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喂药,一边竖起耳朵。
“梁神医的药方也没有作用?”
“不行……也许还要改良。可梁济川又不见人影了!”
“那就我们自己改!”一名青年太医咬咬牙,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总不能坐以待毙!”
皇帝灯枯油尽,太医却束手无策。
楚才人唇角微微抿起,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药汤倒映出她眉头紧蹙的脸。
皇帝甚至没有活到天幕所说的弘安三十六年。也许是太多的变化,导致历史发生了推移,就像三皇子没有在明远关死去,大皇子也没有畏罪自杀。
楚才人恍然间,忽然想:如果没有周涉,皇位也许就是她的儿子的。
她盯着皇帝看了许久,才轻叹一声,起身往外走。
殿门几乎同一时刻大开,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殿外是跪了满地的宫人。
楚才人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让,只见那人脚步逐渐放缓,走到皇帝床边站定,先看了一眼,这才回头问:“陛下怎么样了?”
楚才人这时候才看清他的脸。
太孙脸色稍显疲惫,大约是连夜赶路所致,但精神尚可。
几名太医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呐呐不做声,最年长的那位无奈出声:“陛下隐疾在身多年,这次是气急攻心,加上三——胆大包天,欺君犯上……”
周涉听懂了,皇帝一是被气的,二是被逆子打的。
皇帝的脸微微发紫,确实是身体非常不好的表现。周涉脸色更加难看,盯着战战兢兢的太医们,放缓了语气:“你们需尽力而为。梁济川可寻到了?”
他离京前,梁济川就走了,说是要继续游历大江南北,等他老了再回京养老。
现在根本找不到人。
果然。
“不曾寻到。”有人摇摇头,“梁济川落脚云州寿春,但他进山采药,找不到人影。”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梁济川即使找到,恐怕也无济于事。
三皇子和陛下争执时,一刀捅在了陛下的胸膛。他们冲进宫中时,都险些被那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总之,若非神仙下凡,谁来了都难救。
“够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憔悴的声音。
周涉听出是谁在说话,猛然回过头去,只见皇帝眼睛只睁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嘴唇翕动:“赵文,去传人……若川,你过来。”
周涉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
他顺势跪坐在皇帝床边,沉声道:“陛下。”
皇帝吃力地喘息着,对周涉道,“朕。”
周涉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皇帝手指颤抖:“朕这一生,有功亦有过。”
他回顾这漫长的一生,惆怅有之,怀念有之。最后视线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晰。
只依稀看见他的轮廓,清俊的眉眼:“朕放心把天下交给你,你一直做得很好。”
弘安帝一开始有太多迟疑,是身处他这个位置必须的考虑。但是这几年里,周涉让他越来越安心。
“只是你要记得……”
宫外传来窸窣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下,压低步子,缓缓行了进来。隔着屏风,没有皇帝召见的声音,谁也不敢上前。
这些都是国之重臣。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皇帝吃力地说出第一句话,这句话,他想周涉是懂的。
周涉低下头,握住皇帝颤抖的手,眼泪滴落在皇帝手背上,有点滚烫,他应了一声。
皇帝很轻地笑了一声,又带着点训斥的意味:“还要记得,你为天子,身系天下安危。你爱冲杀在前,如此人人跟从……可你登基之后,不能再这样了。”
周涉又应一声。
他还等着弘安帝叮嘱三皇子的处置。究竟是如往常一般,放他一条生路,还是处死。
但是皇帝并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他透过屏风,似乎也看见了对面的几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若隐若现的身影,一一念过对方的名字,与他们说了要紧的话。
最后他道:“萧相。”
萧宜春颤声回应,绕过屏风。
“朕与卿,历风雨数十载,是君臣,亦是知己。”
萧宜春心神大震,皇帝的脸色映入眼帘,那是带着死意的模样,命不久矣……
他的半生,就要逝去了。
皇帝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不准备再说下去。他闭上了眼睛,安然奔赴自己的死亡。
合上眼帘的那一刻,弘安帝忽然想:他懂了,为什么天幕上的中宗,临走时如此坦然。
怀玉,咱们后继有人,未来就让他们去折腾吧。
他再无遗憾,仿佛睡着一般,从此安眠。
萧宜春脸上已经老泪纵横,身躯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呜咽声都被锁在喉咙里。
周涉盯着皇帝的脸,恍惚了一瞬。
他连夜回京,最后也只赶上了这一刻。但也许,他回京的意义就是为了赶上这一刻。
身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
周涉神情复杂,他只有那一滴泪,此时哭不出来,心头却闷闷的。
窗边,一丝耀眼的金芒透过窗棂。不知何时,竟已经又是一个新的清晨。
晨光落在皇帝安然闭着的双眼上,昭示着新的朝代的到来。
除生死无大事,皇帝丧仪自然复杂。
在弘安帝死去的那一刻,周涉已经实为皇帝,只是登基大典不能立刻举办,要等到大行皇帝的丧仪结束后。
皇帝后几年身体本就不太好,周涉对朝政非常熟悉。除了劳累,倒没有产生什么动荡,一切都平稳地度过。
丧仪结束后,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走流程三辞三让后,择吉日正式登基。
这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照在他头顶的冕旒上,玉珠反射出璀璨夺目的光泽。
周涉一步一步,走向皇位。
身上的衮服同样闪烁着细腻的光泽,他微微抬起头,不偏不倚,平稳地走了上去。
山呼万岁的声音随之响起,响彻云霄。
弘安三十一年九月初七,弘安帝崩。太孙钟涉继,年号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