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了,是新的一炉点心烤好了,詹森太太有条不紊的转头把烤盘拿出来,再丝毫不乱的分装起来,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主人对忠诚度的质疑,而是午饭还要多久能做好。
她手上不停,低声说道:“她确实不如您,她更浮躁,偏执,沉不住气。”
海瑟尔满意的把茶杯送到嘴边。
“您也不像原来的夫人那样果敢,决绝,思虑周全。”
“咳咳咳…”一口热茶卡在嗓子眼,呛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詹森太太递上纸巾,走过去替她顺气。
海瑟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瞪大眼睛见鬼似的看着她,不抱希望的问:“不是…原来的夫人指的是伯爵的第一任夫人对吧?”
詹森太太用眼神否定她的幻想,她的目光随即变得深邃,仿佛在透过眼前的人怀念着什么。
“进入伦敦的那个晚上我就发现了,夫人明明只是疲惫的睡过去了,一醒来就好像换了个人。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总是像一头筋疲力尽但一刻也不打盹的老虎,冷冷的盯着一切想要冲上来分一块肉的敌人。在法国的时候她没有软肋,没有顾忌,满眼都是野心和欲望,多可笑,伯爵阁下居然从未真正把她放在眼里。因为这个,我们夫妇决定换一个跟随的主人。”
即使说着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詹森太太的语气仍然稳得像一块石头。
“但您不一样,您会被噩梦吓到,会毫无负担的大笑,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攻击性的,除非必要总是以善意对待周围的人。”
海瑟尔无话反驳,环境会塑造一个人的性格,生活在安全的环境中就很难时刻保持警惕和攻击性。
“也可能是因为回到了家人身边,所以放松下来了。”海瑟尔提醒道:“詹森太太,你这样说会让人误会你相信巫术的。”时下对巫术的警惕可是很高的,一经发现后果无法承担。
詹森太太没有继续坚持,只是说:“我从没有和任何说过,包括詹森先生,他只是按照我的要求办事。此外,我并非因为对比吉斯小姐的能力才重新选择了队伍,很早之前,在所有的箱子平安无事的搬到新房子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您有着别人无可比拟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或许来自于对每一天的日常生活的新奇和热爱,而我也是被感染到的一员。也许今天过后我会失去您的信任,但我更相信坦白能从您那里换来安稳的后半生。因为您有能力,有人脉,也有善心。”
詹森太太的目光真诚且坚定,海瑟尔无法确定这是否仍然不完全是实话,不过她做不到提前把所有不确定的危险因素抹杀,詹森太太毕竟帮了她一个大忙。
海瑟尔深吸一口气:“好吧,希望我没有再次判断失误。你只是做了保障自己生存的选择,也没有害过我,但我暂时还不能毫无芥蒂的把你留在身边。”
詹森太太垂下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那个庄园不出意外下个月就会转到我的名下,我听说那里只经过简单的修整建设,且多年没有认真维护过。詹森太太,你和詹森先生就先替我去那里监督庄园的改建吧,希望我们早日在那里再见面。”
詹森太太震惊的抬起头,动了几下嘴唇也没说出什么话。
“我们没有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在,但这次是个好的开头对吗?”海瑟尔眨眨眼:“希望不要辜负我盲目的信任。”
蕾娜很快就要出发了,加德纳太太的表弟一家正好要往南方探亲,海瑟尔家的车可以跟着他的车一起到亨斯福德郡,然后再单独前往夏洛特家,这样能更好保障蕾娜的安全。
蕾娜自十二岁起就没离开过海瑟尔超过一天,走的时候像第一天上学的懂事孩子,既想好好表现又恨不得一眨眼就能回到家。
海瑟尔花了五分钟时间夸赞了她学知识的效率以及在本次任务中的不可替代性,蕾娜才重新提起信心,带着为海瑟尔排忧解难的决心坐上了马车。
“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其它侍女和蕾娜讲话,她这么爱说话一个人赶路多寂寞啊。”海瑟尔难免有些担心。
玛丽完全不能理解:“姨妈,蕾娜今天下午就会到达目的地,半天不说话绝不会憋死。”
事实上,蕾娜这一路上确实没找到同龄聊得来的侍女,两辆马车一上午几乎都没停几分钟,因此也没有交朋友的机会。
等到了亨斯福德郡市中心,柯林斯家的仆人已经等候在那了,接下来只有大概一个小时的距离了。
可这会儿正是饭店,蕾娜已经饥肠辘辘,于是拿出早上海瑟尔特地
塞过来的钱,准备在驿站简单吃一顿,顺便给车夫、园丁等人带点面包还有烤肠。
她先付了面包和烤肠的钱,让店伙计送出去,随后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认真研究起油乎乎的简陋菜单来。平常远行途中都不需要自己点餐,因此她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也没决定点什么。
“这里的腌鲱鱼碎不错。”
一个男声打断她的思考,蕾娜警惕的抬起头。
“咦,您不是那天那位洛朗先生吗?”蕾娜在认人上记忆里很好,所以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天认购会侧厅过来和夫人打招呼的洛朗先生,不过相比那天的光鲜精致,今天他打扮的低调随和不少。
“您怎么会在这里?”
洛朗先生脱下帽子微微欠身,惊得蕾娜睁大眼睛。
“我可以坐这里吗?其它位置都满了。”
蕾娜迟疑着同意了。
洛朗先生坐下后叫了两份腌鲱鱼碎和两份土豆泥,这些都是现成的,餐品很快上来,他推了一份到蕾娜面前。
“快吃吧,冷了就有腥气了。”
蕾娜刚刚看了菜单,这里最贵的菜品也不过10便士,完全在接受范围内,于是接受了洛朗先生的好意。
她学着洛朗先生的样子把腌鲱鱼碎拌进土豆泥里,这东西卖相实在不佳,蕾娜皱着眉头送了一勺进嘴里。
“唔!唔唔!”寡淡的土豆泥配上齁咸的鱼碎,居然比肉还好吃。“这味道好熟悉,我以前肯定吃过的!就是不知道是在哪吃的,难道是法国吗?”
洛朗先生微微一笑:“你要喜欢的话,在伦敦就能找到,不是富人区,要工厂周围的那种小巷子才有。”
蕾娜点头,心里嘀咕这个绅士老爷怎么比她还自来熟。
第66章 重返伦敦28
蕾娜从亨斯福德回来的时间比预计早一天。正好是周五,春天即将来临,海瑟尔刚从西街集市淘回来一堆植物猎人贩卖的海外种子,打算趁春天好好开发一下新品种。
蕾娜就在这时候一脸慌张的冲进书房,好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一样。
海瑟尔噌的一下从柔软的特制牛皮座椅上站起来,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蕾娜气喘吁吁的撑着书桌,说道:“卢卡斯小姐那里进展得很顺利,温室已经建好了,我也按照您说的向他们解释了那本指南的意思,园丁对此很有信心,我想从下个月起派人定期去查看,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那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蕾娜摇摇头:“回来的路上很顺利,正好遇见了办完事回伦敦的洛朗先生,跟着他的车队一起回来的,所以比预计更快。”
海瑟尔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洛朗先生?哪个洛朗先生?是我们之前在认购会上碰到的那位吗?”
蕾娜肯定的点头没错:“就是他,我绝不会认错人。夫人,要我说,他可真是个好人啊,还给我推荐了好吃的鲱鱼,不过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在进城的路上看到了谁吗?
海瑟尔放下心来,没遇到安全问题就好了。
蕾娜迫不及待要分享这个消息,不再卖关子:“是露西!上帝啊,我看到露西了,在伦敦。我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刚好是中午放工的时间,我看到露西在一口井里洗了手之后走进了一家有高高烟囱的工厂里,我确信那是露西,不过工厂的管理员拦住不让我进去。洛朗先生说那会儿正是下午上工的时间,机器启动外人就不能随便再进去,只能到下午五点左右才会有工人陆陆续续放工,我就赶紧回来了,夫人你说露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海瑟尔沉吟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她非常想要到伦敦来生活。”
蕾娜急忙说道:“她确实说过,可是她是打算结婚之后和丈夫一起来伦敦讨生活,现在她的未婚夫不是上战场去了吗?这才过了多久?她怎么就一个人过来了,也不知道她家里人知不知道这个消息。”
海瑟尔看着还毫无知觉的蕾娜,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说道:“我下午就和你一起去看看,你还记得那个工厂的位置吗?”
蕾娜当然记得,她特地拜托洛朗先生把地址帮忙记下来了,知道这事儿急也急不来,于是把夏洛特的回信放在了书桌上就退出书房了。
下午四点半,海瑟尔的马车准时停在了鹦鹉巷42号布莱克棉纺织厂门口。没过多久,大约是5五点左右,有工人陆陆续续从工厂内走出来,他们大部分是男性,年龄不一,偶尔也会夹杂着几个年轻的女性,大多是还没有结婚的年纪。
蕾娜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可是又过了半个小时,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依旧没有看见的露西的身影,只有少数两个在初春光着膀子的年轻男人路过马车,轻浮的吹了几声口哨。
海瑟尔从马车上下来,说道:“这样等下去不是个事儿,那个一直站在门口拿着木棍的男人应该是工厂的监工,去找他问问。”
那男人穿着蹩脚的西装,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主仆二人,随后贪婪的说道:“这里有几百个工人,其中姓鲁尼的就不下10个,我也想帮贵人的忙,可是若是耽误了工作,厂主不会放过我的。”
海瑟尔明白他的意思,向蕾娜使了个眼色:“只用帮我们喊一声就好,不会耽误你的工作,这是辛苦费,请行个方便。”
那监工从蕾娜手上接过布袋,打开一看发现居然是20便士,立刻就变了脸色:“哎呦,您是有涵养的贵人,进去看看也没什么,就请您在里面等着,我去喊一声,若是人还在这里肯定能找到。”
海瑟尔便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门,伦敦工厂众多,不过往常都是从高耸的砖墙外远远的看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墙内。
一进去,首先袭来的就是闷热。工厂外才刚刚跨入初春,刮的仍是带着寒意的北风,可里面却一丝风也没有,那沉重的橡木大门严丝合缝的隔绝了外面万物复苏的鲜活气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着机油、汗酸、煤烟和某种甜腻腐败物的热浪取代了一个小时之前帕丁顿洋房花园湿润空气中草木的清甜。
“尊贵的女士们,我想您最好用手帕捂住口鼻,以免第二天就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那监工得意扬扬的开着玩笑。
海瑟尔听从了他的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面积较大的手帕,牢牢的绑在山根上,一个简易自制口罩勉强成型。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连冬天都看不到几次的鹅毛大雪,那其实不是雪,而是无数细小的带着绒毛的棉絮从轰鸣的纺织机上方源源不断的喷射出来,在污浊的空气中无规则的旋转翻飞。仅仅3秒后,海瑟尔身上那件法兰绒黑色长裙就沾满了密集的棉絮,它们就像活物一样粘附在一切可以触及的表面上。
“天呐,这是什么地方!”蕾娜低低的惊叹声在身后响起,随即是监工油腻的哼笑:“怎么样,有钱人们?这20便士花的值吧?我敢说二位这辈子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他不再耽搁时间,尖锐的声音刺破单调的机械声:“露西鲁尼,谁是露西鲁尼?有人找你快过来,给你一分钟时间。”
没有人答话,面前能看见的那十几个工人都像是听不见话一样依旧埋头在机器上,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手势,没有人因为除自己以外的名字分心。
很快,一阵脚
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孩轻盈的避开排布密集的器械,从漫天飞絮中穿梭出来,是露西。
“露西,天呐,真的是你!”蕾娜再也无法保持住虚假的平静,冲上去一把将抱住她。
“蕾娜,你怎么会找到我的?”露西看起来瘦了不少,但是眼睛依然很亮,故友重逢使她异常高兴。
监工就要发火,在这里奔跑打闹无疑犯了工厂主的忌讳,要是被吃完饭回来的工厂主发现,连他都要丢工作。
海瑟尔立刻掏出50便士塞给他:“这孩子和我是同乡,难得碰见我想请她吃个饭,你看怎么样?”
监工四处望了望,迅速将钱塞进前襟内袋里:“那是要好好叙叙旧,你带她出去吧,今天她的活儿已经完成了。”
海瑟尔向他道谢,示意蕾娜带着露西赶紧往外走。直到走出了那扇大门,摘下口罩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她才觉得嗓子好了些。
露西却面不改色:“劳伦斯夫人,您回去煮点梨水,润润嗓子就好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觉得不适应的,慢慢就好了。”
海瑟尔让她赶紧上车,露西迟疑了一会儿,将外衣脱下卷起来,又大力地拍了几下衬裙,才爬上了马车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冷风一吹,她长舒了一口气,红得不正常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蕾娜迫不及待地问道:“露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不在朗伯恩呆着?来伦敦也不告诉我一声。”
露西看着她不加掩饰的担忧神色,叹了一口气,慢慢讲起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
“是杰瑞他出事了。那大概是一个月前,你们刚离开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一封信,应该是那位推荐杰瑞去当兵的军官让人送回来的。”露西微微低头,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让她迷茫的脸显得模糊不清:“我当时就在想,他难道这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吗?不是说需要坐很久的船吗?果然,那封信带来了最差的消息,杰瑞不幸遇难了,或者说他消失在大海里了。”
“上帝啊。”蕾娜低呼,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靠过去握着露西的手。
露西紧了紧衣领,闷闷的咳了好一会儿:“载着他的船只在孟买港口登陆前一晚遇上了海上暴风,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活下来了,但仍有不少士兵在颠簸中被甩入大海,没有人有勇气在这样的天气下去搜救。写信来的军官告诉我,经过反复确认幸存者中没有杰瑞,他还没能打上一场仗就葬身在无情的大海里。”
这样的不幸在这个时代每天都在上演,或许那些成功上岸的士兵中也有一半以上最终无法平安的回到英国。但杰瑞无疑是其中最不幸的,他心爱的未婚妻没有等到承诺和奖章,甚至连他的尸骨都没看到,他所有未酬的壮志都轻易的埋葬在大海深处。
海瑟尔想好好安慰一下露西,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不过露西看起来也并不需要任何安慰,她很快抬起头来,故作轻松的耸耸肩:“好吧,看来上帝没有站在杰瑞那边,他没有办法到伦敦来生活了,不过好在,现在我自己过来了。伦敦的风景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中心公园在早上六点之前会向平民开放,那里的树木可比朗伯恩漂亮很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工厂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我想了很多办法总是没法阻止棉絮争先恐后的挤进我的鼻子,梨水或许对喉咙有那么点用,但我的鼻子实在太痒了。”说着,她控制不住的偏头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蕾娜大呼小叫的给她拿手帕,抱怨她不早点去加德纳家报个信,又要她答应今晚和她睡一张床,她们打打闹闹,就好像所有的阴霾都已经一扫而空。
海瑟尔靠在软垫上默默的看着她们,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第67章 重返伦敦29
露西的咳嗽症状比她描述的严重不少,她说这是因为白天在工厂的时候为了不影响手上的活计大家都会努力克制咳嗽的频率,直到晚上下工后才能尽情的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