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被蜂窝煤熏得焦黑的走廊,两个陈蕴在武打电影里看到过的木桩子出现在眼前。
一楼看似和普通筒子楼无异, 但屋子中间的牆壁除了承重牆外大多打通成一间。
有些房间就剩个门框,有两间好歹还装了扇红色木门。
走廊中间挂着的招牌终于讓陈蕴知道了武馆名字。
[振兴武馆]
走廊上飘散着的药酒味似乎是武馆最主要的气味组成, 其中偶尔夹杂着些汗臭味被风吹进众人鼻中。
高明的表情谈不上好。
环境差强人意,再想到女儿要跟群臭小子成天混一起学武術, 心里就万般不是滋味。
“妈妈, 我去叫江爷爷。”
高念安一进来就跟回家了似的熟悉, 鬆开高明的手就往其中一间屋子衝。
随着木门被推开,无数尘埃在忽然照进走廊中的光線中飞舞起来, 更加浓烈的药酒味飘散而出。
“江爷爷……”
陈蕴听到女儿欢快的笑声在屋里响起。
走廊上,陈树也在跟脸色不大好看的高明说起江师傅这个人。
“江师傅是大好人……”
江师傅全名叫江淮陈,祖上几辈都是开镖局的, 到江父那一辈才改成了武馆,江师傅从小都是在武馆里长大。
后来武馆由江师傅接手,却遇上了小人举报,江师傅一家都被批斗下放到了牛棚。
江师傅的父母和妻儿都没熬过思想改造相继去世。
只有他一人在老朋友们的帮助下平反回城, 又在大家集资下开办了这个武馆。
“江师傅收的学生大多是孤儿或者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的娃娃……只要进武馆学武術,孩子至少饿不死……”
江师傅讓孩子们去学校读书,学武術对他们而言只是其中一條出路。
所以武馆白天就江师傅在武馆,只有放学或者是学校放假,这里才会充满欢声笑语。
“江师傅不收徒,这里的孩子们都叫他江爷爷。”
陈树话音刚落,高念安的身影已经重新出现在走廊,拼命衝几人招手示意:“爸妈你们快进来,江爷爷在等你们。”
三人陆续进屋。
屋子靠左邊的墙前放着张木板床,白色蚊帐遮挡住了床铺大半,窗前除了几个老旧木头沙发外全是灰色木箱子堆满角角落落。
江师傅站在窗前,砸吧了口明显没装烟丝的旱烟嘴,笑眯眯地冲几人点点头。
“你们是小十五的父母?”
“江师傅您好,我是高念安的妈妈陈蕴,这是她爸高明。”
江淮陈头发全白,微微有些驼背,但眉宇间的气质却像是淬炼过的钢铁,沉静中又透着无尽的坚韧。
“都坐都坐,屋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喝点碎茶解解渴。”
“江师傅就别客气了,我姑娘女婿都不是讲究人。”陈树上前拉着江师傅倒茶的手,把人往沙发带:“这不是想着念安在你这都学了小半年武术,当爸妈的再怎么也该来拜访一下才是。”
“都理解!”江师傅摆摆手。
高明赶紧把礼物放到木箱子上,主动接过茶壶倒水。
“我听老陈说小十五的干弟弟得了血液上的毛病,治得咋样了?”
江师傅笑得慈祥,看陈蕴和高明的目光就像是再瞧家里晚辈,开口说的话也都是些家常。
“化疗期挨过去了,现在进入骨髓抑制期。” 陈蕴接住扑进怀里的女儿,笑着继续说道:“只要熬过了这个阶段,病也就算治好了大半。”
软秋的回归对李帅帅来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最难熬的化疗反应母子俩都一一扛了过去。
可以说软秋就是李家上下所有人的主心骨。
李帅帅病情越来越好,陈蕴和高明才总算有空拜会女儿的武术老师。
“能治好就好!”江师傅又砸吧了口旱烟:“这病要是放十几年前,就是有錢都没法子治。”
“咱们国家医疗水平肯定会越来越好。”陈蕴接话。
“我听小十五说她学武术是想当什么电影明星?”江师傅话锋一转,目光犀利地望向高明:“是她的想法还是你们想讓闺女当明星赚錢。”
高念安在武馆学徒中排第十五,所以平时江师傅跟师哥师姐们都以小十五来称呼她。
前不久无意间听学生们在议论当明星能赚多少錢,一问才知道最先是高念安提起。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江师傅很难不怀疑是父母给孩子灌输的念头。
陈蕴觉得冤枉啊……
两人都没来得及解释,高念安忽然举手插话进来:“是我想当武打明星,我爸不同意。”
倒是省去了两口子解释。
高明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头:“江师傅您不知道,我姑娘从小就有主意,她想干什么只要不是歪路我和她妈都只能支持。”
一晃眼高念安已经十五岁,坐在陈蕴膝盖上甚至比妈妈还高出半个头。
年幼的圆脸退去婴儿肥后削出两道能挡住光線的折角,下颚线稍显锋利。
整张脸上最出众的无疑是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灿烂笑容,只要唇角微微翘起似乎就开始散发出明媚气息。
闲不住的性子讓高念安经常在烈日下玩耍奔跑,肌肤依然白皙光滑,简直是天赐了一副好皮囊。
陈蕴哪怕以他人视角来看女儿,也觉着高念安长得是真真漂亮。
“小十五长得是挺好看,当明星……”江师傅点了点头,话里先肯定了高念安的长相,接着才话锋一转:“不过我不赞同让孩子放弃学业进武术学校。”
江师傅比普通人更清楚能进入演绎行业的渠道。
想要当武打明星,第一选择当然是武术学校,电影剧组跟学校一直会有合作。
第二选择则是进武术队,走比赛成名的道路。
不管第一條还是第二条路,江师傅觉得都不适合高念安。
孩子来学习武术时已经快满十五岁,女孩身体发育本来就比男孩要快些,十五的年纪再来打基本功着实有些晚了。
再加上高念安的性格可受不了半点循规蹈矩的管教方法,武术学校并不适合她。
“我们没打算让高念安放弃读书。”陈蕴赶紧表明态度,说着还得把女儿往旁边推才能看见江师傅的脸:“要是想当武打明星,我和她爸都希望她能先考上电影学院。”
换言之,到江师傅武馆门下学习武术,只是为了以后的梦想打个基础而已。
“你们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江师傅嘴角缓缓勾起个笑容,捏着烟杆子往身后窗户点了几下:“别像我楼上那家,娃娃才十四岁送去拍电影都快一年多没去学校。”
“江师傅您放心。”
经过刚才那番话,高明对江师傅的印象急剧变好,笑容都真诚了许多。
正说着,走廊里忽然传来道尖细中明显带着怒气的声音。
“江师傅在吗?”
“在!”江师傅脸色铁青地应答着,起身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故意在拖延。
好一会儿才背着手走到门边。
“今天十五号,你这房租再怎么也该交了吧?”女人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江师傅的脸,语气充满讥诮:“没钱就赶紧搬走,别在这当叫花子。”
“老呂不是说了免一年房租?”江师傅脸泛惭愧,余光一直注意着屋里几人的动静:“就当呂鬆在我这学武术的学费?”
“老呂说了不算数。”女人斜斜瞟着江师傅,话说扥更是讽刺:“我儿子能当电影明星那是他有本事,跟你这破武馆有什么关系。”
屋里,高念安忽然伸手拉了拉高明衣袖。
“爸。”
高明瞬间明白了女儿意思,刚清了清喉咙想站起来,又被陈蕴抓住了胳膊。
“你公司接待部不是有空仓库?”
“好。”高明点点头。
“下周,下周我一定交房租。”
余光中一注意到高明动作,江师傅觉着有些丢脸,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
“江师傅要交的是上年还是下年房租?”
“这世界上就没有先住再交钱的道理!”女人白了高明一眼,带着审视地上下打量:“怎么,你要替江师傅出这钱?”
“没差房租就好。”
高明完全没有接女人话茬的意思,只是转身看向江师傅:“我在北门胡同口有个公司接待部,后边连着个四合院,空了得有大半年,江师傅要是不嫌弃就把武馆搬那去。”
四合院旧是旧了点,但光线还是面积都比这筒子楼好了不知多少倍。
关键那地方离关明胡同近……走五分钟就能到家。
“江师傅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女婿的好意,先去看看再说。”陈树劝。
陈蕴也帮着劝:“屋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气儿才不容易倒。”
“……”
在几人轮番劝说下,江师傅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女人倒是不乐意了,先是说江师傅没提前说不租,匆匆忙忙地让他们上哪找租客。
后来又提出要钱将砸掉的墙还原,其实在江师傅搬进来前……这里就已经是某廠的食堂。
也就是说,那墙壁是廠子里砸的,跟江师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但江师傅嘴笨,哪怕站理面对女人的胡搅蛮缠也表现得底气不足。
结结巴巴半天高明才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里原本是廠子食堂?”
“就是……华东收音机廠的单身宿舍,我当年是跟厂子租的房。”
江师傅往筒子楼西北方指去,方向所见有栋四层红砖楼,正是收音机厂的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