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云狠狠点头。
不知怎么,这路边小摊,并不光鲜,朽木的桌子上都是油腻,可翻滚的汤,水白的小馄饨,吃进去胃都熨帖了,连葱花都觉得分外可爱。
“爹,我做完下个月就可能没的做了。”妙云还是说出来了。
徐一鸣并不惊讶,还笑:“正好咱们在家过个好年,也没什么不好。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娘在呢,你别操心家里,反正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很好。”
今日有媒婆登门,条件还算可以,男方家开了一间六陈店,生意还算可以,虽然个子稍微矮了点,相貌倒是清秀,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
可妙云想过的不是那种成日操劳,脖子劳作的古怪的弯曲,腰背佝偻,成日一大堆孩子围在左右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人和牛马有什么区别。
虽然她冒了仇娘子弟子的名号,可是她自学庖厨,学经文,甚至精进自己的画技,可以说她现在不比真正的仇娘子的弟子差。
凭什么她就该这样?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这一年的冬至,妙真得到的份例还是那么些,可各处的礼物却很多,方姨娘送了一匹水红绢,一匹蓝梭布,纪氏送了两柄泥金扇子,两匹京绢,四条梅兰竹菊的手巾。再不说府里的几位管事娘子,其中有一两位被她治好病的,都是送的手巾来的。
妙真让顾妈妈请裁缝来,帮她和两个丫头各自做了一件小袄、一件衬袄、一件披袄、棉裤、膝裤。
小喜使钱让厨下多做了几道妙真爱吃的菜,小桃不知从哪里弄了果酒来,三个人关起门来过冬至,既热闹又与世隔绝。
“姑娘,您真了不起,之前我还错怪您没事儿的时候总往药房跑,药房不配的,您还自己使钱让外头的人配药,不曾想还真的派上用场了。”小喜觉得一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姑娘,被巡抚这样的大官把姓名刻石碑上,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听了这话,妙真道:“我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只不过,今年又不能回去过年了,可能念兹在兹家人,冬至后,来旺和李伙计运了十六篓的洞庭红橘来,送给府里上下,还给妙真带了家信来。
信上问她好不好,还问起何时可以来接她?家里帮她订了一桩亲事,男方的情况写的很详细,先把这家背景介绍了一遍,又说他生的十分英俊,秀才身份,家资丰厚,有一兄一弟,哥哥已经娶妻了,娘家姓韩,很是热心。
放下信之后,妙真心砰砰乱跳,倒不是男女之情那种,而是这几张纸,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可她又重新看了一下信,她爹完全是按照现代说的“高富帅”标准找的,可真是奇怪了,她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怎么能成功说亲那样的人家?
要知晓本地“婆罗门”都是找本地有底蕴的人家,至少也要有实权,她们徐家可算不上。
前些日子三奶奶有意帮她说一门亲事,是三奶奶娘家姑母妯娌的姻亲,是金陵豪富之家,见了一面,之后就没了下文了。
三奶奶都有些不好意思见她,她以为妙真其实条件不错,模样中上,医术精湛,小富即安父母恩爱,没想到现下的人这般轻狂。
明显她爹找的这位条件比三奶奶说的还要好,萧家做着茶叶生意,本身还开着生药铺,萧公子年貌相当,还是秀才。
按捺下纷繁的思绪,妙真扪心自问,她对这桩亲事的看法是什么?就是麻烦。国人几千年的历史,人情世故是极其关键的,没有人天生就会,都是被生活锤炼的。
什么婆媳妯娌,想起来就头疼。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有这样一对负责任的父母,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她们让自己毫无后顾之忧,没有任何担心。
妙真提笔回了信,信上说纪氏现在孕中,恐怕要等她生了,自己才能走。
还准备写点什么或者问点什么,她终究没写什么。
等信干了,她让小喜拿出去给来旺,自己则睡下了,把定亲的事情也没有特地和谁说。只是次日早上起床的时候,脑海里也忍不住会想一想,能让她爹这样十分颜控的人都夸好看的人,不知道是怎生一幅模样?
若是性情再温柔些就好了,她这个人本身性格是有些坚毅的,还有些尖锐一针见血,所以希望是一位温柔的美男子。
即便做不到两情相悦,相处起来也肯定会舒服。
这些旖旎的想法,等她穿戴好衣裳后,就已经完全抛诸于脑后了。她首先去了两个孕妇那里把脉问询,再有三奶奶那里,她也去请了个安。
三奶奶这里把徐家送的洞庭红橘摆在高脚盘上,看着就很喜庆,她对妙真道:“多谢了。”
每到年底,三奶奶这里都是很忙的,不过和妙真玩笑几句,就继续忙了,只是让她明日帮她艾灸一番,让身体舒畅一些,妙真当然答应。
其实三奶奶的身体并不是铁打的,甚至还算不上很好,但是她得把整个家撑着,不能让别人有分毫挑剔的地方,必须巨细无遗,精益求精。
她能够举重若轻的安排好一切,和什么身份的人说什么话,外面的人送什么帖子来,就知道礼该不该收,怎么回礼,酒席怎么安排,全部都有讲究。
这些对于妙真而言,虽然算不得天方夜谭,但是尤其冗杂的事情让她头大,所以她只能偶尔帮她算算账都已经不错了。
没办法,人不能一心二用,有这个闲工夫,她宁愿多背几个药方,多精进自己的技术。
其实覃太太上次说开药铺的说话,妙真嘴上否定了,可心里却簇起了小火苗,她如果真的去贩药该去哪儿贩?如果开药铺怎么归置,甚至遇到找茬的地痞怎么办?
这些事情想的她头都疼了,她却乐此不疲。
徐二鹏也收到女儿的回信了,他道:“明年清明之前,我接咱们女儿回家。”
按下信,外面说卢举人,徐二鹏把信给妻子,他先出去了。卢世安虽然一身缊袍在身,但看起来清风朗月,气度不同寻常人。
“卢公子请坐。”徐二鹏待他很和气,还让人上了松萝茶,很体贴的没提卢世安上京盘缠的事情,只和他说一些南京的风土人情。
卢世安涵养看起来不错,说话也是如沐春风,但到最后还是说出了他心底的话:“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先成家后立业,此次小子侥幸得中,也算是立了一番功业,家中长辈让晚辈早些成家也是好事。”
他这样一个平日坦然的人,此时却很腼腆。
就是徐二鹏见状,也有些不忍:“卢公子也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他还欲说什么,却见卢世安道:“小子常听说小姐医者仁心,将来必定福泽众人,故而十分仰慕小姐,不知——”
徐二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女儿已然定了亲,同本城萧家定的亲事。”
卢世安脸色有些惨白,但还是颇有些风度问起:“可是丁香巷的萧家?”
“是啊。”徐二鹏点头,他又知道卢世安才学是不错的,只是家计艰难,上京赶考,即便中了,打点也要五六百两,卢家哪里有这许多钱。想到这里,又把早已准备好的十两银子拿出来,还鼓励道:“卢公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祝你会试一定金榜题名。”
有时候写探案小说的人直觉很准,他虽然没和卢世安深交,但感觉他是个藏着血口,睚眦必报的人,徐二鹏自认为自己做的不错,不让人家记恨就好,大家算是非常平和的解决了这件事情。
殊不知卢世安一出来,眼神就黯了下来,低声咒骂了一句“臭婊子”。
和他迎面走过的李伙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的脏话应该不该是卢世安这样的人说出来的吧?
送走了卢世安,徐二鹏明显松了一口气。
梅氏有些担心:“这人没纠缠发火吧?”
“没有,他此番已然中了举,我想也是因为如此,才想与我家结亲。你放心,我已经给了十两银子给他,全做资助,他既然收下我的钱,也不好说什么了。”徐二鹏笑道。
梅氏知晓丈夫素来智计过人,内心之城府和憨态可掬的长相浑然相反,就拿这次女儿的亲事来说,童家以为自己的条件智珠在握,车马行赵家则找的是萧家亲眷帮忙说亲,两家实力都比自家强,最后却是自家胜出,就是丈夫步步为营的结果。
先找到萧家帮闲打听,又贿赂莫尼姑,最后在商会偶遇萧二老爷时,不经意之间拿出程家的帖子,显示和金陵程家的关系,萧家才过来自家下了插定。
因为自家女儿不好相看,丈夫还在隔壁马家的写真馆专门为女儿画了一幅像,六七分的美貌简直画成九天神女似的。
想到这里,梅氏道:“那咱们就等真真回来后,让他们家送茶礼来。嫁妆可以现在开始打了吧?”
“我想好了,为女儿打两张床,一张花梨的,一张紫檀的。现下兴好古风,咱们雕镂不要太多,仿商周时期的样子,打一张黄花黎月洞式门罩架子床。再打一张时兴的南京拔步床,描金的箱笼那些也开始造作起来了。”徐二鹏大手一挥,开始行动起来。
梅氏笑道:“快腊八了,我先送些节礼去萧家才是啊。”
腊八节的时候,覃家请了妙真过去,说起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奇妙的,她在程家并没有特别能说心里话的人,可是和覃太太却很说的来。
“我家里给我说了一桩亲事,我一边觉得可以回家了,是很好的,毕竟年少离家学医,真想自己的父母。可是又觉得要做人家的媳妇了,就是很不自在。”妙真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
覃太太伸出两个指头:“我二十岁才出嫁,出嫁的时候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不习惯,上花轿的时候哭的妆都花了,眼睛鼓的跟蟾蜍似的。可是,后来我也慢慢释怀,现在还算过的不错,你也不要太抵触了,也不一定就不好。”
“这我当然知晓,我爹爹肯定会为我找一位如意郎君,但是再如意也没有一个人的时候自在。”妙真明白。
覃太太推了两样干果到妙真面前:“程家这样规矩森严的人家,你都过的如鱼得水,更何况是商户人家,别杞人忧天。”
妙真释然,她又想自己抛头露面开药铺这件事情难度高,但是自己在家倒是可以弄个家庭作坊,就像谈师傅一样。
在家储存配些药材,平日别人若是请她去,就收诊金。
二人说了一会话,妙真又帮她把脉,看了看肚子的情况:“看你这样还好,若有什么事情,将来一定要请我过来才是。”
妇人生产则是鬼门关,一般的病不足以显示出自己的本事,只能多医治疑难杂症,方才能成就自己,也能挽救更多病人。
从覃太太这里回去,妙真就见春纤过来了,她还未说话,就听春纤道:“徐姑娘,快跟我来吧,我嫂子生产时,因为胎儿不好出来,那稳婆扯伤了胞胎,如今血淋漓不止,这恐怕只有你能救了?”
“生产时是不能用手试探的。”妙真都无语了。
春纤也是着急的快上火了:“这可怎么是好?”
“我只能勉强医治了,若是医药无效,那你们可别怪我?”妙真也是瞬间凝神,她得把丑话说在前面。
春纤道:“如今怕也是只有你擅长了,上回方姨奶奶有身孕中毒了,你都救回来了。你放心,我日后一定报答。”
妙真摆手:“别说这个了。”
她幸好是没缠小脚,走的飞快,春纤的哥嫂在西边围房住着,她哥哥管着老太太陪嫁的庄田,嫂子则管着针工房,虽然住着小小的院子,倒还比外头小户人家日子过的好。
见妙真过来,她哥子忙作揖,妙真快步走了进去。
春纤嫂子房里一股尿味伴随着血腥味,妙真伸手阻止她嫂子寒暄,只道:“我且问嫂嫂是何事开始的?是生下来就下边鲜血淋漓吗?”
“也不是,一开始是要屙尿,止不住的尿,后来尿中就带血。”春纤嫂子说起来都忍不住觉得可怕,好容易生下一个孩儿,若是交到后娘手里,她实在是不甘心。
妙真让她把手伸出来把脉,把脉时,那稳婆还在旁边道:“这也是没办法,还好我用手掏,孩子才平安生产。”
妙真呵斥道:“你不懂就别胡说,孕妇的产道怎么能随意用手去掏,你怕是接生致死的更多,一边儿去。”
把完脉,她才对春纤嫂子道:“这胞宫位于带脉以下,小腹正中,前邻膀胱,也难道你小便不尽的。生产是不能用手试探的,试探必定会导致难产,你难产本来就气虚,加上生产之后真是虚上加虚。”
“所以我要给你用大补气血之法,让气血再生,慢慢修复就好了。但是现下你们要按照我的做,不能再胡乱吃什么土方了。”
春纤忙道:“徐姑娘请吩咐。”
“你们先取猪和羊的胞各一个,现在就去煮上,等会儿要用煮好的汤熬药,这也有以形补形之作用。再我开个方子叫完胞饮,里面的白术健脾,参芪能补气,归芎能补血活血,桃仁、益母能去淤血,白芨则能止血生肌、疗疮止痛。这个方子我试过,比别的方子好,你们快些去准备吧。”妙真说完,也把方子写好了。
春纤赶紧把药方拿出去给她哥哥,她哥子忙不迭的当成宝似的拿去了。
妙真则出来对春纤小声道:“方才我呵斥了那婆子几句,怕她使坏,你莫让她来了,等你嫂子好了再说。”
“多谢提醒。”春纤感激的很。
妙真走出来,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觉得身体舒服多了。
约莫十日之后,春纤的嫂子总算好转一些了,妙真也是松了一口气,像这种情况若是子宫完全破裂的话,其实还要做手术的,但如今实在是医疗条件有限,她自己也是提心吊胆,再者春纤嫂子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她每隔两日就去看看,见她这些日子稍微好点了,又用针灸在她的关元、三阴交、隐白、血海、太冲五个穴帮她止血。
春纤嫂子看到妙真跟看到救星似的:“徐姑娘,我好了许多了,真是多谢你了。”
“这是我的分内事,没什么好谢的。”妙真笑道。
春纤嫂子却道:“您这可是救了我的命啊,却这般淡泊,若是旁人都不知道吹的什么样了。”
妙真心想我还怕治不好呢!她只要兢兢业业把事情做好,不被骂就比什么都强。
但春纤能做到老太太大丫头这个位置,人情世故上非常通透,她拿了两对荷包来,里面都装着海棠花纹样的金锞子,她还拿了六块玉佩送给她,一块是缠枝牡丹花纹的,一块是白玉岁寒三友的,一块是白玉如意梅花佩,一块黄玉双鱼佩,另外还有两块鱼形玉佩。
妙真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春纤说她跟着老太太好东西多着,让她别客气,日后有烦难之事也可以找她。
她想似半夏春纤这样做丫头的,反而出手阔绰,对自己很感激,而大太太三太太那样的主子,却反而吝啬许多,也是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