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娘子看了一下钱,又看了一下叶奚青,手里的扇柄敲敲下颌,也不是不行,但你得来我春风楼给我捧场。
于是突然间,新晋的盐界新贵“韩老板”,和春风楼的竹娘子,打得火热。
春风楼立刻很有面子,她们家的花魁,把母老虎都迷住了,这别家能比吗!
花楼之间的花魁也是有竞争有攀比的,既比缠头,也比恩客数量和质量。
头牌花魁,是要有高级恩客抬身价的,不是达官贵族,就是文人墨客。
叶奚青暗地私盐贩子,表面屠户的身份,其实不太够格,但女恩客有噱头啊。
花魁有时候也会做赔本买卖,垂青一些穷学子,让他感恩戴德,给自己写诗,烘热名气,叶奚青这个女恩客同理。
叶奚青频繁地出入春风楼,给竹娘子捧场,引为谈资,不仅给竹娘子创收,还抬高了她的身价,两个人关系越发亲近,便愿意来优惠授课。
竹娘子这边还是蛮纡尊降贵的,青帮的人却陷入沉默,啊,要学习?
底下人面面相觑,她们是贩私盐的,又不是考状元的,学这个干啥?
叶奚青很淡定:“当然要读书,不读书,看什么事都稀奇,读了书,就会发现,世上根本没有新鲜事,所有东西都在书上记着呢。”
她说得好玄,牛小环支支吾吾道:“老大,你不也没读过书吗……”
“对呀,所以我才请老师啊,你要读过书,能问这种问题吗?”
牛小环:……
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爱读书,读书肯定是个好事,以前是没有机会读,现在有了机会,像伍娘这种有上进心的,肯定是抢着读。
但古代读书没有那么简单,现代有手机,有字典,有拼音,有视听教学,古代啥也没有,纯原始手段死记硬背。
竹娘子往那一坐,看着底下一张张过于成熟的脸,就知道从孩童启蒙书上着手,太离谱了。
微微一笑:“大家都是刀里来雨里去的,我教你们别的你们不爱听,不如就讲一点兵法吧,没准有用。”
牛小环:……
兵法?
话音一落,眼神都清澈了,说什么也要学。
叶奚青则看着上首的竹娘子,心里更加满意,如此人才,必收于麾下。
……
日子一稳定下来,就会过得很快。
竹娘子说是教读书,不如说成了说书的,每次来都给大家讲一个好玩的历史故事,寓教于乐,大家都爱听,学着也有劲。
能在史书上留下痕迹的故事,都挺有含金量的,听着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终极压缩包,村里人感觉自己的大脑都丰富了,对竹娘子越发尊敬。
林小芙和牛小环被叶奚青派去贴身跟着竹娘子,既为她挡一些无礼之徒,也让她们贴身学习。
牛小环爱听故事,林小芙爱编故事,跟着竹娘子,算是跟对人了。
竹娘子本来教书就够费心的,现在还得多管俩人饭,这俩人还挺能吃,不由拿扇子敲敲桌案:“贴身教学,韩老板得出额外的钱吧。”
叶奚青嘿嘿一笑:“你就当她俩是你的丫鬟,工钱抵了呗。”
“咱俩谁跟谁啊,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竹娘子冷笑:“果然,人最会蹬鼻子上脸,一近了,就做不成买卖喽。”
“哈哈。”叶奚青一笑,推开窗户,看着连绵不绝的雨水。
“马上什么买卖都要不好做喽。”
好雨知时节,一开始下,农人还很开心,在灌溉设施不完善的古代,老天赏雨,真是太好了。
但当各处都下雨,一下就不停后,事情终于有点不对了。
三年前那个水淹泰山娘娘庙的传说,又像幽灵般席卷各地。
叶奚青看向竹娘子,跟她做最后告别:“相处这么多年,也没将真实姓名相告,我本姓李,名三月,故事中那个梦到泰山娘娘庙被淹没的人,就是我。”
竹娘子对她的本名没有什么兴趣,但她这么严肃地说一件事,想必不简单,正经问:“你要做什么去?”
“回家,家里有更重要的事,渭县这边的生意恐怕顾不上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会给你赎身,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竹娘子:……
“我们萍水相逢,有那么深的交情吗?”
“也快两年了,不萍水了。”
“呵,我知你们外面的人都瞧不起我们这种营生。”
“但我每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财如流水,比之外面劳碌短命,生儿育女,卖与他人的农家老妇,可不知享乐多少。”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走?”
“当然是因为我非凡人,你现在不管拥有什么,我将来都会百倍千倍给你。”
竹娘子:……
她以为叶奚青会像别人一样,劝说她风尘之地,非久居之所,不如觅一个良人,托付终身。
但烟花柳巷的女子,谁不是从良人家卖进来的,没见过买自己的良人,还没见过卖自己的良人吗,天下的乌鸦,还能长出两个色。
所以竹娘子看着楼里那些做着良人把自己救出火坑梦的姐妹,都嗤之以鼻,不长记性。
楼里是火海,楼外就不会是刀山了吗,谁规定火坑只能有一处。
与其出去伺候男人和他的大老婆,还不如在楼里精进一下业务,搂着金银珠宝睡觉,得享受且享受。
就算晚景凄凉,大不了投江,在楼里还能活到老呢。
在外面说不定要被人榨干钱财,卖第二手。
对于一门心思想脱离贱籍的人来说,赎身很有诱惑力。
对于日子过得还挺好的顶级花魁竹娘子,赎身就是既想算计她的人,又想算计她的钱。
一般对于这种人,她不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掏空他的钱袋才怪呢。
叶奚青却不一样,她没劝她风尘不好,而是给她画虚空大饼。
竹娘子不禁开始想,你有什么本事啊,还不如画和一个良人,老实过日子的饼呢。
一个贩私盐的,能有什么前途。
哪天说不定就被砍了,老娘开诗会一天收的礼,顶你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一个月。
但自叶奚青说出这话后,她第一次没完全抛诸脑后,而是认真想起来。
不知是想到哪了,春风楼的姐妹正和老鸨说笑时,竹娘子突然开口:“妈妈,我想赎身。”
话音一落,人群顿时一片寂静,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连老鸨也震惊。
整个楼里再没有比竹娘子更卷的,别人多多少少都在心里把花楼的工作当耻辱,她当事业,没想到有一天提赎身的会是她。
但优秀员工就算是想离职,也比普通员工思路清晰,竹娘子将金簪抵到脸上。
“妈妈,我不是和您商量,而是告知您。”
“您现在同意,还能多要点赎金,算我最后报答您,若我在外面走不通路,将来还回来,您什么也不损失。”
“但要真撕破脸,那就谁都落不到好了,妈妈,你不会以为我不敢划吧?”
花魁的脸,就是门面,老鸨顿时急得站起来,这是抽什么疯啊!
竹娘子其实还真不敢划,她还挺喜欢自己这张脸的,就是不喜欢,也不会喜欢随便往自己脸上划口子。
这是她最大的资本,毁了以后如何生活。
但有时候威慑就是这样,不用真做,让别人相信你会真做就行。
多年的相处,没有比老鸨更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
她的聪明,让她少操很多心,但同样是她的聪明,让她一做好决定就不会回头。
老鸨软硬兼施,口舌费尽无果后,怒气冲冲地要了三百两银子:“想不到你这样的聪明人,也会办这样的蠢事!”
竹娘子身上每一件首饰,每一片华服都被脱下,神色却很轻松:“我可从不干蠢事。”
叶奚青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凑钱凑晚了一些,妈妈请收下。”
看到叶奚青后,老鸨瞪大眼睛,原来给竹君赎身的居然是她?
不管是老鸨,还是围观的人,心里都动摇了一下。
突然间盼良人来赎自己的梦,性别不再单一了。
……
竹娘子不仅把自己赎出来,还把自己两个丫鬟赎出来,都是粗苯丫头,在楼里也没什么出路,她却用习惯了,希望妈妈容情,给她吧。
走了一棵摇钱树,老鸨本来就生气,一张口就是一百两,这个却是竹娘子自己出的。
楼里的姑娘,当然没有财产支配权,但里面的人又不傻,会偷着藏一些。
竹娘子作为头牌,藏得就更多了。
自己给自己赎身那种事她不干,给自己丫头赎身倒是可以。
身穿粗布,不施粉黛的竹娘子,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样子,跟着叶奚青一行人轻舟泛远,远离渭县,还有些感慨。
一路上,叶奚青把自己村子的经营模式跟她说一声,竹娘子点头,挺新奇的。
但当她真进去,还是震惊了,曾经的小村子,如今已经有三百多人,完全不是什么小村子!
叶奚青分销盐主要在渭县,加工盐肯定在老家,村子被把守得密不透风,附近的地全成了下洼村集体产业,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一见到可疑人,立刻层层报信,赶紧收拾家伙,转头种地,问就是良民。
就算竹娘子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还是震惊了,再看叶奚青时眼光完全不一样了,真是个了不得的人!
将竹娘子和她的两个丫鬟安排在一个院子,以后她就在这里生活,不用干别的,专门教村里人读书。
叶奚青把渭县的生意停了,在家的日子很多,竹娘子和她最有话说,闲着没事的时候,跟着她一起上山。
叶奚青有钱后,在老家还花银子买了一大片荒山,成品山林,荒山还是比较便宜的,年头又不好,正经买了一大片。
竹娘子看着还没怎么开发出来的荒山,揣测道:“你不想继续贩私盐,改种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