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温有些诧异,他点点头:“黎族人大多不世出,而这位不仅如汉人般读书习字,甚至还能考取童生功名,可见并非寻常人。”
祝籍若有所思的开口:“符童生虽只有童生功名,但以下官看来,其人颇有些见地,与秀才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不知为何,却不再往上考,反而在村庄里开了间小私塾,只教些蒙童。”
听到这里,纪温忽然想起一事。
等他见到符童生时,已是两日后。
这位符童生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二十有余的青年模样,彬彬有礼,只是在纪温面前略显局局促,一眼都不敢多看。
纪温学过些医书,不难看出眼前之人面色苍白,身体有些羸弱,怕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他语气温和道:“不必紧张,本官寻你前来,只是想要了解琼州的情况。”
符童生这才稍稍安了安心。
任凭他如何想,也不会想到自己此前随手救下的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竟是同知大人身边的师爷!
当祝籍找到他自爆身份又说明来自后,符童生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他原以为祝籍许是入过行伍之人,故而行事十分果断爽利。
晕乎了一阵后,他才恍然惊醒。
“大人尽管问,小人定知无不言。”
纪温满意点头,随即问道:“早些年朝廷应当派人来修了官道,为何如今又弃之不用?”
符童生想了想,小心答道:“大家都习惯了乘船,官道修好后,长期无人走动,慢慢也就被植被掩盖,又滋生了毒草蛇虫,越发无人走动了。”
纪温察觉出不对,又问道:“怎会无人走动?各地驿站应当有不少衙役才是。”
哪怕只有驿站之间的信件来往,也不至于使官道荒废吧?
这个问题无需符童生解释,祝籍便能回答。
“大人,朝廷极少关注琼州这一带,故而也少有信件往来。”
若不是生出疟疾一事,只怕朝臣们根本不会想起琼州这个地方。
纪温沉默片刻,想起历史上有名的环岛驿,深觉琼州基建刻不容缓。
但首先,得让朝廷关注到琼州。
他看向符童生,心中忽生一计。
“符童生来年便要参加院试了吧?”
哪知符童生竟摇了摇头:“回大人,小人不打算参加院试了。”
纪温看了眼祝籍,还真被他说中了。
“符童生还如此年轻,为何不考了?”
符童生面容苦涩:“不瞒大人所说,家父也曾是一位童生,可就在三年前参加院试的途中,家父与十几位好友全部命丧琼州海峡。小人是父亲的独子,家人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小人出海,故而小人在家乡开了间私塾,干脆绝了科考之心。”
由于琼州长期被朝廷忽视,甚至连自己的考场都没有,琼籍学子需要横渡琼州海峡至对面的雷州府参加院试。
符童生的经历令纪温心中也难免有些沉重。
这一道海峡犹如天堑,不仅将琼州与内陆分隔,还几乎斩断了两地之间的联系。对琼州的发展十分不利。
若要琼州摆脱贫困处境,这一道海峡是眼下不得不攻克的难题。
纪温凝眉思索许久,同时问向两人下达了一条命令:“即刻起,全力寻找造船的匠人。”
符童生犹豫着问道:“不知大人需要的是哪种匠人?若是普通的木艇,黎族人几乎人人都会……”
“本官需要的是能造双桅船的匠人。”
双桅船?符童生微微一怔。
祝籍目光一闪:“大人,此事若是被朝臣知晓,恐怕有些不好……”
纪温丝毫不惧:“朝廷禁止的是三桅以上的大船,本官只造双桅船。”
连祝籍仍然一脸不赞同,他又道:“此事本官会上奏皇上。”
祝籍这才松开了眉头。
符童生明白纪温的用意,一时有些欣喜。双桅船比木艇安全许多,只需借助风力便可在海上航行,而木艇不仅需要人力手摇,还有着极大的风险。
若纪大人所说为真,也许再过些年,他也能到雷州参加院试了!
待符童生走后,祝籍仍有些担忧。
“大人,这太冒险了。”
造船事小,影响极大。
此船一旦造了出来,定然会有无数双眼紧紧盯着琼州及周边海域。
然而,纪温却轻轻一笑:“本官知道朝廷不会轻易答应,所以,本官的目的并不在此。”
祝籍有些意外,他疑惑地看向纪温。
只见这位年轻的大人目光灼灼,脸上充满自信。
他笑着说道:“造船不过只是一块敲门砖,如此重大之事,朝廷十有八九不会同意。但本官刚刚立下疟疾治理之功,朝廷拒绝了本官的第一个请求,总不会再拒绝本官后面的请求。”
祝籍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位少爷了,他虚心问道:“不知大人的真正目的是……?”
“考场,以及环岛驿!”纪温笑着看向祝籍:“琼州府也该有自己的考场了,怎好一直借用雷州考场?”
祝籍恍然大悟,不由为纪温的大胆想法而感到吃惊。
历朝历代以来琼州都没有自己的考场,童生及秀才们只能横渡琼州海峡至雷州参加院试及乡试。
如今大人此举若是可行,无疑是为所有琼州学子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可他不知道,更令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第110章
早在前朝时期, 琼州已有驿站。
只是因长期被朝廷忽视,琼州二十余座驿站如今仅剩不到十座,且早已名存实亡, 无人看守。
在这个海船受限的时代,琼州的发展必然离不开陆路。纪温的目的,即是要重新以青石砖绕着整座岛屿铺出一条驿道, 再建驿站, 重现历史中的环岛驿之景。
听到这一番言论,饶是祝籍见多识广, 也不由佩服纪温的青云之志。
可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他摊开双手,笑着摇头:“大人可知,您这一条环岛驿要花多少银子?”
他扳开手指好心替纪温算了笔账。
“若当真以青石板铺路, 一里路少说也得三千两白银, 虽不知绕岛一周具体有多少里路,但粗略估计不会低于两千里,这便得花六百万两白银。再加上建造驿站的银子,这笔钱, 怕是把整个国库掏空都拿不出来, 那群朝臣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同意这等离谱的请求!”
就连琼州疟疾户部都只拨了五万两下来,六百万,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可纪温微微一笑:“谁说要花朝廷的银子了?”
祝籍狐疑地看着他:“琼州府衙如今可只剩了不到四千两余银, 大人该不会是要自己掏这笔银子吧?”
虽是这么问了出来,可他不认为纪温会这样做。
更何况, 纪氏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
然而纪温却卖了个关子, 笑道:“先生等着瞧便是。”
回到内衙,纪温提笔开始写折子。
听到纪同知再一次绕过自己给上京城送去折子,何知府脸色阴沉。
下人小心觑着眼色, 在一旁问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拦截?”
纪同知咽了口气,冷着脸摇了摇头:“他可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且能耐着呢!”
这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满,任谁都能察觉出何知府心中的怒火。
下人们不敢再出声了。
纪温之所以绕过何知府,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必然不会同意,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去他面前触霉头。
他笃定何知府忌惮着他身后的背景,不敢拿他如何。
事实果然如此,兜兜转转半个月后,这道折子终于被呈至皇帝面前。
若是换了旁人,这道折子必然过不了内阁那关,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可一看到落款,几位阁老还是将它呈至皇帝面前。
能做到这个位置的,谁不知道小纪大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而皇帝看到这道折子后,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纪温先是禀报了琼州疟疾的最新情况,大肆渲染了在皇帝的英明指导之下,他们一行人终于彻底消除疟疾,使得琼州恢复安宁。
看到这里,皇帝的心情十分愉悦,甚至已开始思考着等纪温回来该如何奖赏。
可往下看去,皇帝勃然大怒。
“他竟然还想造船!他怎么敢!”
一旁的李总管被唬了一跳,皇帝这情绪变换也太快了些。
他赶紧回想了一番皇帝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大致猜到了折子的内容。他躬身凑上前去,放低声音小心安抚着皇帝:
“皇上莫气,气坏了龙体可是天下人的损失。纪大人向来是个妥帖人,想必不会如此激进,皇上可是有什么误会?”
皇帝气极反笑,指着摊开的折子骂道:“误会?朕可没有误会他!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他希望朕答应让他造双桅船!这样大的事儿,朕能答应吗?”
李总管暗自纳闷,那纪温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莫非是少年人初初立下大功,不由自主的开始飘忽了?
但在面上,他依然一脸关切,轻声劝道:“皇上既然不答应,给他驳回去便是,何必如此置气?”
皇帝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他这还是头一回对朕有所求,更何况是朕将他派往了琼州,如今他又为朕立下大功,朕直接给他驳回去,恐会伤了他的颜面。”
气归气,到底还是念着纪温几分。
再一次体会到皇帝对纪温的看重,李总管不由开始庆幸,还好自己方才没有对他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