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纪温面色不变,含笑跟着高参将踏入了堡内。
穿过重重把守,高参将将纪温带到了一人面前。
眼前之人身着对襟鱼鳞甲,一顶尖顶银盔置于一侧,只第一面,纪温便已猜出了此人身份。
他当先拱手道:“下官参见康大人。”
不知为何,康石笑的分外和善。
“纪大人远道而来,定是困乏至极,此地贫瘠无长物,唯有略备薄酒,还望纪大人莫要嫌弃。”
说完,他拍拍手,一群侍女每人端着一碟佳肴鱼贯而入。
纪温可没有心思品尝,他客气谢过康石,问道:“听闻大同首战告捷,还不知具体伤亡情况如何?征北军何时归来?”
康石面色有一瞬间的难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征北军与鞑靼在岭北交战,战事既已结束,此刻理应返回,本官也不知为何还没回来,或许威远大将军另有一番考量吧!”
纪温听了,面上带笑,心头却是一阵火起。
他的祖父与父亲拼着性命在外征战,如今好不容易得胜,这康石竟敢暗搓搓在背后给他们挖坑。
若朝廷派遣来此的御史不是他,但凡是别人,定要受康石影响,对祖父生出偏见。
不过,这康石既然敢在他面前行此等不轨之事,难道还不知道他与祖父的关系?
康石的确不知道。
哪怕同样都姓纪,他也不曾想过眼前的纪温就是纪大将军的孙子。
纪家几代上下全是武将,怎么可能会出一个文官?
见纪温似乎听了进去,康石越发说的起劲。
“纪将军自来了大同,每日粮草消耗都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平日里我们为了替朝廷节省军费,一日只吃两顿,粮草紧张的时候只吃一顿。如今纪将军体恤兵情,每日让他们吃三顿,将士们是吃好了,可大周的粮库已然将要见底,还不知朝廷下回什么时候能送粮来。”
康石早已琢磨过,上京城里那些文官最怕的两件事,其一担心武将频频立功风头盖过他们,其二便是怕花银子。
毕竟,国库若是空了,他们可就捞不着油水了。
如今纪远虽打了胜仗,可却耗去了数倍粮草,这送上门的把柄,他们能不把握住?
纪温听了,果然皱了皱眉,随即便道:“朝廷下拨的粮草已在路上,约莫再有两日便可抵达大同。”
“这么快?”康石有些意外,朝廷竟然大方了一回?
纪温微微一笑:“大将军向朝廷奏请划拨军费,用于修筑边墙、军堡、墩台,皇上准了。”
康石心中瞬间五味杂陈,这些年来,大同粮草哪会不是一拖再拖?若不是他请了那位大人相助……
可如今纪远才来了大同多久?不仅耗空了大同的粮仓,甚至能说动朝廷再送来一批。他若当真得皇上看重,皇上又何必特意派了御史来此督察?
说到底,不过是昔日罪臣而已。
尽管心中郁郁,面上却还是一派和气。
“如此甚好,短期内纪将军也不必再为粮草发愁了。”
纪温点点头,突然道:“既然纪将军不回来,不若我们去军营里看看可好?”
他实在担心祖父和他爹,不亲眼看见,心中始终难安。
然而此话落在康石耳中,又有了另一番理解。
御史主动要求前往军营一观,还能是看什么?定然是去搜寻把柄了!这群御史们整日里不安好心,见着自家儿子与姑娘家说了几句话都要参上一本,若是去了军营,不愁寻不着把柄!
康石立刻点头,甚至大手一挥,准备亲自与纪温走这一趟。
出了军堡,康石看向高参将,正欲为纪温安排一辆马车,不料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官竟一挥衣袍,灵巧的翻身上马。
两人身为行伍之人,自然能一眼看出,这位御史竟然是有功夫在身的!
高参将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异色,高声赞道:“纪大人好身手!只可惜没能入我大营!”
康石虽未开口,心中却又有了一番衡量。
这位纪大人,当真与其他文官不同。
纪温一手拉起缰绳,侧头笑道:“区区雕虫小技,怎能与将士们相提并论?”
一行人骑着马往北边疾驰而去,随着距离越远,康石与高参将心中越是诧异,这位御史竟能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未落后过。
这足以说明,他绝非花架子。
越靠近岭北,越是寒冷孤寂,绵延数十里的荒地只剩漫天黄沙,目之所及,全无人迹。
马蹄卷起滚滚烟尘,一阵阵向着更远处席卷而去。
不知走了多远,前方终于出现黑压压的一片,那便是征北军的军营所在。
按理,此时康石应该先派出一人前往报信,然而他却丝毫没动静,甚至大言不惭道:“纪将军久久不归,莫非是在此地勤加操练?”
征北军刚刚结束一场大战,自然该做一番休整,康石故意说出练兵,等到纪温前往军营看到一群懒散的将士,心中定会生出不喜。
他想的很好,哪怕是一眼能看出的阳谋,也免不了中计。
可他却不知道,纪温不是来督察征北军,而是来帮助征北军。
随着一行人的靠近,军营守备早已在营地外等候,等到看清来人,瞬间提高了警惕。
康总兵向来与大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亲自来到此地?
高参将一马当先,对着营地外的守备高声道:“总兵大人到此,速速散开!”
即便高参将气势极盛,几名守备却是寸步不让,面上恭敬道:“烦请大人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回去通禀。”
高参将眉头竖起,大喝道:“放肆!总兵大人亲至,何需通禀!”
大同总兵本应拥有当地最高军事指挥权,可朝廷却另派了威远大将军前来,两人之间不分上下,只是,纪老爷子统领十万征北军,而总兵康石则能就近调派周边所有卫所的兵力,两方暂时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只是,众所周知,这只是暂时的。
一山不容二虎,大同边境的兵力也不可能分化,纪老爷子与康石之间,必有一人妥协。
如今康石身为大同总兵,却连军营都入不得,心中自是气急。
考虑到御史就在一旁,他压下了阴沉的脸色,转而笑道:“那便去通传吧,毕竟是纪将军的地盘,本官也不可坏了纪将军的规矩。”
这话做足了姿态,若是其他御史在此,定然要对纪老爷子产生蛮横无理、恣意妄为的印象。
守备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康总兵何时这般善解人意过?
可他没有多话的权力,只能赶紧派了人入内通传。
很快,小卒回来了。
“大将军请总兵大人进去。”
仅仅只是一句话,既没有亲自迎接,也不曾派出任何人来。
高参将脸上生出怒气,正要开口呵斥,康石抢先说道:“那我们就进去吧。”
他在心中不断冷笑,很好,今日那纪远当着御史的面儿数次让自己难堪,这般嚣张跋扈的态度,他就不信御史回京不参他一本!
他越是不给面子才越好呢!趁着御史在一旁,只管可劲儿的折腾!
而纪老爷子果真如他所愿,等到康石带着一行人走入了纪老爷子的营帐,就见纪老爷子正与属下在一副舆图前探讨着什么,似乎根本没发现康石的存在。
康石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
心中有气的康石并没有注意到身旁御史的眼神逐渐有些不对。
纪温看到自家祖父与爹的那一刻,心中的大石骤然落地,虽隔了些距离,可他仍然能看出纪老爷子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失了些血色,怕是受过伤了。
再看他爹,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居然比在家时还多了几分精气神。
正在此时,纪武行似有所感,抬头朝纪温看了过来。
这一看之下,顿时一惊。
好在他没有贸然开口,只对纪老爷子示意了一番。
见纪远终于看了过来,康石刚要开口,就见身旁那位年轻的御史抢先一步直接双膝跪地,开口道:“下官拜见纪大将军。”
第123章
看着分外反常的纪温, 康石心中十分纳闷。
他犯得着对纪远行如此大礼么?身为御史,怎的一点风骨也没有?
更令他气愤不已的是,自己品级并不低于纪远, 为何不见这位御史对自己这般恭敬?
纪老爷子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孙儿,心底里讶异了一瞬,面上却不动声色。
“起来吧。”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纪温起身后, 主动解释:“下官乃皇上钦点的右佥都御史, 日后便要叨扰纪将军了。”
居然派孙子来监督祖父。
身后的纪武行一个没忍住,忽然笑了出来。
这究竟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办法?
这一笑声在静默的营帐内显得格外突兀, 几位征北军中的将领都认为纪温是朝廷派下来监督纪将军的耳目,他们全然无法理解少将军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同样无法理解的还有康石。
他的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然而这一段小插曲过后, 纪温并未在意众人的异样, 转而问起了第一场战事的情况。
第一战甫一结束,纪老爷子便命人快马加鞭将捷报送回了上京城,只是那时纪温已出发在路上,恰好错过了捷报。
此时当面再问, 纪老爷子也并未隐瞒。
“这第一战其实是鞑子对大周的试探。”他凝眉道:“鞑靼与大周多年不曾开战, 双方对彼此的实力都了解不足,此次鞑靼小王子亲自率兵前来,主要目的便是为了刺探大周虚实。”
“征北军伤亡如何?将军......可曾受伤?”
听到孙儿语气中隐藏的关切, 纪老爷子只道:“此次参战五万人,伤者近千, 战亡者二百余人。鞑子并不恋战, 交战一场后便退回蒙古草原,此战过后,他们必定卷土重来, 下一回,就不是这般小打小闹了。”
身后征北军的一位将士笑道:“那些鞑子一听纪大将军之名,个个闻风丧胆,还未开战,气势先去了一半,哪里还敢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