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善,纪温想到程颉曾遭遇的那次刺杀,不再开口。
翌日,两人一早便来到教学斋,纪温在黄字壹号,程颉却在最末端的黄字玖号,两人分别后,纪温提着自己的书箱,走进了黄字壹号班。
此时黄字壹号班中约莫坐有二十余人,骤然见到一个陌生面孔,均好奇看去。
纪温扫视一圈,随意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南淮书院果真卧虎藏龙,这么一圈看下来,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都有两三人,其他人瞧着年纪也都不大,不像县学那般,甚至还有几位鬓发花白的同窗。
由于书院时常有学子“升班”或“降班”,众人对于突然到来的纪温,只好奇了一瞬,便不再关心。
纪温端正坐好与众人一起等待讲书的到来,正当他翻开书本,欲温习功课时,周围突然传来窃窃私语。
“昨日我不过是调侃了一句秦淮河的姑娘们,竟被讲书生生教训了一个时辰!”
“你胆子可真大!竟敢在书院里说这些!”
“你懂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
“看你这不知悔改的模样,讲书合该再训你两个时辰!”
“别别!我怕了!我真怕了!”
纪温在心中摇头,胆敢在孔夫子的地盘生出这种龌龊心思,简直愚蠢至极。
这种人不过是面上怕了,心里却指不定怎么样呢,口头教训根本没用!
倘若是他大舅舅与表哥在此,那才是真正能“以嘴服人”。
正这么想着,学斋忽然安静了下来。
纪温下意识看向前方,只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嗯?怎么回事?刚想到大舅舅,怎么眼前这位讲书与大舅舅如此相像?
不可能!大舅舅已当值去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讲书看过来了。
讲书看到纪温,同样也是一脸不敢置信。
温儿怎么在这里?
温儿不是应该在家中温书吗?
看到讲书的神色,纪温瞬间如坠冰窖。
原来大舅舅的当值,竟然是到书院当值来了?!
这一堂课王伯临讲的心不在焉,纪温也听的如坐针毡。
快速讲完今日的内容,王柏临看了眼纪温,眼中意味十分明显。
无奈之下,纪温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拖着沉重的身躯跟随而去。
身后,学子们尚且还在疑惑:“今日讲书讲学似乎比往常快了许多?”
王柏临将纪温带进一处屋内,眼见四周无人,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温儿,你怎的在此?”
纪温强笑着回答:“大舅舅,是外祖父让我来的。”
没办法了,外祖父,还请您自求多福。
王柏临瞬间明白了,若不是他父亲授意,温儿又如何得以入学?
可这简直是胡闹!
为什么不等着三月的招生考,而是要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入学!
王柏临心中满满的不认同,当即便带着纪温前往山长的院落,准备与他父亲说道一番。
可直至院门口,小童却告诉他山长已出门游历了,归期未定。
纪温不得不为他外祖父的远见而赞叹,怕是老爷子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跑路了吧?
王柏临一通说辞全部被堵在嗓子眼,心中难受至极,他转过头,看到身后的纪温,痛心疾首道:
“温儿,你外祖父胡闹也就罢了,你为何也要跟着胡闹!以你之学问,又何愁那入学考试?怎么偏生要走这歪门邪道?”
纪温心中发怵,却又无可奈何,低着头乖乖听他大舅舅说教。
“圣人言: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你本应在你外祖父犯错的第一时间将其制止,如此才是你应尽的孝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凡忤逆圣人之言,均不可为之......”
纪温麻木的听着,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不时还得认同点头,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忽然有人喊了声“纪兄!”
纪温眼睛一亮,来人正是程颉。
王柏临见来人身着南淮书院的学子服,不得不中止了教导,如寻常讲书一般对纪温留下一句“日后需当谨记”便飘然离去。
纪温松了口气,万分真诚的对着程颉拱手道谢:“此番多亏了程兄!”
程颉轻笑一声:“听闻王讲书最是持礼守节,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纪温苦笑着摇头:“我也不曾想到,大舅舅竟然也在书院!”
话音刚落,身后再次传来一道声音:“表弟,你怎在此?”
第36章
听到熟悉的声音, 纪温整个身体顿时僵硬。
他缓缓转过头去,朝着表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表哥,真巧,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你......”
王元彦那一双英眉微微蹙起:“表弟,你怎在此地?”
他注意到纪温身上的学子服,有些不敢置信:“你何时入了学?”
纪温想到身后的程颉, 又看了眼表哥身边那位气质卓绝的青年男子, 嘴角扯出一抹笑:
“表哥,此事说来话长, 不如我们坐下来好生谈谈?”
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挨训,多少有点挂不住脸......
王元彦心中已疑窦丛生,但他十分沉得住气, 当下便道:“那便去后堂吧。”
正在此时, 他身边那位青年男子微微笑道:“王兄,你这位表弟在此时入了学,其中缘由显而易见,王兄不妨想一想......”
王元彦看着自己的好友, 脸色微微一变:“祖父——”
青年男子含笑点头。
王元彦当即便想向纪温求证, 然而想到他身边的程颉,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那青年男子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 一见王元彦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些什么。他看了看程颉,忽然笑道:
“白玉金身, 富贵天成, 这位想必便是程氏商号的二少爷——程颉吧?”
此话一出,纪温不由看了他一眼。此人是谁?仅凭一个照面便能认出身份,好生厉害!
程颉颇为意外:“这位师兄见过我?”
青年男子仍然笑着, 他轻轻摇头:“不曾,不过——你手中那柄玉骨折扇,至少在读书人中,应当再无第二柄。”
倒不是那折扇有多稀有,而是会这样露白的读书人极为稀有。
王元彦显然也想起了程氏商号程颉其人,这位虽入学不久,近来却在书院学子间声名鹊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眉头顿时皱的更紧了,看向程颉的目光中带着颇为明显的谴责。
“程师弟,你的事情,我早有耳闻,今日恰好见到,便少不得要与你告诫几句。”
原来表哥对待外人竟也是如此么?纪温心中憋笑,默默站于一旁,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程颉也是头一回遇见王元彦这般的人,一股不安的情绪莫名开始在心中蔓延,他犹豫着问道:
“斋长有何指教?”
斋长?
纪温有些讶然,随即便觉得这个身份十分适合表哥,整个书院只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斋长类似于后世的学生会会长,承担督查学子日常言行、管理学子品行道德之责,向来应由品行端正、学业优秀者担任。
难怪表哥见了程颉都想管上一管。
王元彦已然开了口:“听闻程师弟家中豪富,乃父不仅生财有道,更是有着一腔向学之心,数年间为书院慷慨解囊,不吝银钱,如今所有学子均受其恩惠。”
书院中的学子大多轻视商人,程颉没少因出身被众人诟病,如今头一回听到有人赞扬他爹,立刻对这位斋长生出了几分好感。
王元彦接着道:“然而,财不露白,富不露相,贵不独行,程老爷结下此等善果,程师弟更应严于律己,怎可行事乖张、奢靡无度、整日招摇过市?”
刚刚对斋长生出几分好感的程颉听到这等掏心掏肺的劝告,心中竟不由开始反思,莫非自己真的行事太过?
纪温心中窃笑,想当初他头一回接受大舅舅与表哥“指教”时,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
再看那位青年男子,同样看得是津津有味。
单纯的程颉还不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果然,王元彦并未停下。
“我等读书人,自当潜心向学,不为外物所动,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计,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想必程老爷当明白此道理,方不计代价送师弟入学,若师弟本末倒置,恐伤尊父之心,唯有......”
短短时间内,程颉的表情由深受感动到自我怀疑,再到麻木不仁,最后变为了匪夷所思。
他向纪温投去一个质疑的目光。
你表哥为何滔滔不绝?!还有完没完了?!
纪温心领神会,忍笑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已饥肠辘辘,那位青年终于将王元彦打断,道:“时候不早了,两位师弟该回去做功课了。”
王元彦看了看天色,自语道:“竟然已经到这个时辰了?”
他恍然想起自己本是来教导表弟的。
见到表哥看过来的眼神,纪温心中一个激灵,立刻抢先道:“程兄,方才那道题我忽然有了另一种见解,走我们回去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