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考卷亲手递出的那一刻, 他在心中长长的吁了口气。
这第一场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此时约莫已是午后,“秋老虎”的威力逐渐开始显现。
四面封闭的号舍密不透风, 置身其中尤为闷热, 不一会儿,纪温头上已出现一层薄汗。
好在还有些烧开摊凉的水,纪温不敢喝的太多, 小小的抿了一口,也算是消了些暑气。
随着时辰的推移,太阳西斜,整座考棚里的温度越发上升了不少。
纪温十分庆幸自己早早完成了考卷,否则若是等到此时,只怕被热得再也无心答题了。
艰难的熬过了最为炎热的晡时,直至酉时过后,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
纪温早已脱掉了外袍,只余一件中衣,双袖及裤腿被高高卷起,即便如此,汗水也打湿了整件中衣。
考棚里充斥着难闻的汗臭味,不知谁脱了长靴,顿时又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脚臭味。
而这仅仅只是第三天,距离乡试结束,还有六天。
八月十二,乡试第二场开始。
自子时起,考官便开始发放考卷。
第二场考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通俗而言,其实就是官场应用文。
若是中了举,便有了当官的资格,日后给上峰甚至给皇上写折子都需以上述文体进行陈述。
故此乃乡试必考之题。
要写出这样的文章,除了论述观点,措辞尤其重要。
许多人偏好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其中内容多数为拍须溜马之词,再加上大篇幅的花团锦簇,极力展示自己的文采。
可纪温看过两位主考官手稿后,并不认为两位大人乃沽名钓誉之辈。
盖因两位大人年轻之时俱是文采斐然,早期文章亦是字字珠玑。
入仕以后,两位大人的文章风格有了不小的转变,均由文采风流之人变为了求真务实之人。
若是只顾华丽的辞藻,不过是在两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多半会弄巧成拙。
故而纪温决定着重突出自己的观点,措辞短小精悍,务必要让考官一眼便能分清主次,从而跟随自己的布局走。
短短数百字内容,纪温反复推敲了半日,又改了数遍,才算是完成了一篇。
除了对面号舍不时传来的咳嗽声,乡试第二场也算是平静无波的度过。
到了第三场时,人心明显有些浮动。
第三场考策问,一般都与国计民生有关。
这一题十分注重阅历,若是阅历不足,便只能看运气。
毕竟若是主考官出了一道自己并不擅长的题,甚至从未听闻,又何谈对策?
考前程颉与钟秀才曾担心考官会以边关战事出题,为此两人还恶补了几日兵书。
可他们看了一段时日兵书,却始终不解其意。
战事岂是能在短短时间内仅凭几本兵书就能看明白的?
哪怕如纪温这般自小耳濡目染,也得真正亲临战场才能有切身感受。
否则一切不过只是纸上谈兵。
正因如此,他并不认为万大人会出这样的考题。
文人与武将各有其职责,让一群书生对当今战事指手画脚,并不具任何正面意义。
八月十五,本应是中秋佳节,可贡院内的考生已全然没了与亲人团聚的心思。
一到子时,他们便拿到了考卷。
果然不出纪温所料,考题并非与战事相关。
然而最终的考题却比战事好不了多少。
考题只有五个字:海事可兴否?
纪温一眼看到这五个字,顿觉十分棘手。
朝廷如今明显不兴海事,对于商贾下海一事管控极严,太祖甚至曾严令“寸板不得下海”。
由此可见,对于放开海禁政令,朝中大部分臣子应当持反对意见。
副主考官罗大人出自翰林院,根据以往手稿,罗大人性子应更趋向于守成,多半也是不愿冒险。
可主考官万大人出自市舶提举司,难道对海事没有任何想法吗?
前朝时期的市舶提举司就是一个很好的借鉴例子。
曾被誉为“海国蛮珍聚”、“蛮舶珍奇纵山积”之所,沦落至如今这般空置的局面,怎能不令人惋惜?
更何况,万大人年轻之时,也曾极力促进海关之事,若是他当真偃旗息鼓,又怎会出这样一道考题?
纪温隐隐感觉到,万大人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困境,这道考题,说不定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
为保险起见,纪温明白自己应该保守作答。
可当他提起笔开始书写之时,他不期然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万大人年轻时的手稿。
曾有一段时期,他上奏的每一本折子均与海事有关,足以见得万大人对此事也曾郑重其事。
纪温不由开始思索本朝海禁的起源。
朝廷之所以管控如此之严,皆因海上盗贼盛行,沿海地区常遭倭寇骚扰,甚至曾有过内外勾结,威胁朝廷之事。
每一位君主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国土被外敌觊觎。
可如今这般一味禁商,也并不能阻止海外敌寇的壮大。
此举反而会禁锢自己,使得本朝与外敌的差距逐渐拉大。
想到那段屈辱的历史,纪温终于有了主意。
他并未直接肯定海事可兴,而是先总结了一番放开海禁后的不利之处。
鉴前朝之史,海盗贿赂官员成风,走私行为屡禁不止,十分不利当时吏治。
直至本朝太祖时期,海上倭寇时常骚扰大周边境沿海地区,甚至与前朝残余势力、本朝官员相互勾结,威胁大周领地。
如放宽海禁政策,势必将再度面临这些问题。
简单写完不利之处,纪温又开始讲述放开海禁的有利之处。
史上市舶司也曾有过不少辉煌的时刻。
位于泉州的福建市舶司就曾出现过“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况。
史料记载,海上贸易最为繁盛时期,每年商税收入可达一千九百七十五万缗!
如此庞大的利润,可为大周带来巨大的转变,保证国库的充盈。
最重要的是,“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若断绝沿海地区谋生之路,单凭海禁政策,根本无法制止暗地里的走私行为。
通篇策论看下来,看似对两方各有分析,却不难看出纪温其实是偏向于“海事可兴”一说。
不得不说,即便他已尽力弱化观点释放,但此举仍然十分大胆。
若是一着不慎,猜错了主考官的心思,此次乡试他可就要败北了。
一想到这个后果,纪温手心微微出汗,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坚持己见。
可很快,他重新坚定了信念。
他决定搏上一回。
过了那股紧绷劲,纪温才重新闻到了自己一身的酸臭味。
这一身的邋遢,这充斥的各类味道、浑浊不堪的空气,无一不在刺激着他的感官。
对面那位老人家咳得越发厉害了,到了晚间,温度降下来后,更是停不下来。
这咳嗽声纪温已听了七天,今日却又比以往更严重了一些,仿佛要将那五脏六腑全都刻出来。
直至深夜,咳嗽声才逐渐变轻。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纪温得以睡下。
八月十六一大早,纪温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他蓦然睁开眼,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们打开了对面号舍的木门,似乎带走了里面的那位老人家,没过一会儿,号舍又重新归于平静。
纪温誊完考卷,便将之上交,走出了号舍。
对面的那间号舍已然空置,也不知那位老人家究竟如何了。
走出考蓬,贡院大门未开,已有不少考生等候在侧,他们无一例外,均面如菜色,摇摇欲坠。
纪温亲眼看着一位考生突然倒在了自己眼前,他迅速将人一把扶起,却见那人气若游丝,只虚弱的半睁眼看了看他。
他将这位考生扶到一边靠着墙,四下打眼一瞧,竟有不少人都有晕倒的趋势。
甚至偶尔还有考生被人从号舍里抬着出来。
好在贡院大门很快开启,纪温走得快,一人当先走在了最前方。
刚踏过门槛,纪温的胳膊被人一把拉住。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他爹。
“爹,您几时来的?”
为了不让他爹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他刻意与纪武行保持了些距离。
纪武行却毫不在意的拍拍他的肩:
“刚来没多久,考完就好,你这味道不算什么,我还受得住。当年在军营里,我们很多时候比现在的你更不堪。”
他接过纪温的考篮,也没问考得如何,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