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癖好听起来太怪了,所以齐承明没对外说过。
“殿下——”碧菽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手僵在了半空中。
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面不改色的仰头喝完了苦药,竟然没有半点不适和勉强,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甚至有些怀念似的。
怀念什么?
碧菽不是从小跟着二殿下的宫女,她也是受排挤才辗转被打发到二皇子所管理花草的。看到现在这一幕,她就忍不住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二殿下的身体看起来也太单薄了。难道是以前幼时喝惯了苦药,才……
正想着,马车似乎慢慢停了。
帘子外面突然探进来一个脑袋,小德子禀报着:“天色太黑了,统领说明天一早才能到伊川,今晚得在大路旁边扎营了,他来请示殿下的意见。”
“还有厨房的房姑姑来问,殿下晚上吃什么。”小德子关心的补充半句,“太医说了,最好清淡些。”
“扎营吧,不用进来,我出去和他说话。”齐承明双手一用力,站起来出了马车。坐了一天他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条件简陋,让厨房做清粥小菜就行,但分量要够。”
听说皇宫里一向奉行病了要饿几分的理念。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胃病肾病这一类的。但不代表所有的病都得饿着,什么饥饿更能激发身体免疫力……齐承明只知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养病。太医们为了贵人们的安康,无病也得渲染几分。
现在他自己做主了,不可能饿着——更别说他一点都没有发烧的不适感,壮得感觉自己能吃下八个大馒头!
齐承明站在马车架上眺望四方。
天色像墨一样的黑了,这年头的夜幕还没有光污染,一颗颗星子亮的很,静谧而美丽。
放眼望去,他们在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路边,周围黑洞洞的,只有车队点着灯笼,蜿蜒形成了攒动的一条火光河流,前后都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
漆黑中,穿着布甲的毛大统领站在马车旁低头行了个礼:“殿下,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前后多处都布甲乙哨了,禁卫军晚上扎营也围绕着妇孺宫人睡在外圈。游子带了一批人手打猎去了,给大家伙儿加加餐。”
毛大统领是个胳膊能跑马、腰比齐承明的腰粗起码两圈的猛汉子,一眼看上去,威慑力抵得上一头熊,像是一扇活动的门板,让人充满了安心感。
这次分给齐承明的一百禁卫军中,有好几个原本就带了十人队的小头领,他们比试了两场,互相推选,没有争议的推了这位出来领导大家。
毛大统领的络腮胡下面,表情对眼前的小少年很是尊敬。
这不止是出于对未来主子的认可,主要是……出发前二殿下叮嘱他的那些话。
这位在宫中不显名声的二殿下,居然是精读过兵书的。他对如何行军布阵,放哨警戒,扎营防御,全都有一套自己的独特认知,和以往军方惯用的体系有细微的不同,却又有其影,像是从中脱胎孕育出的新方式似的。
毛大统领越听越觉得精妙,当场就服气了。
……不愧是威勇伯的外孙!
“嗯,马上安排人手去选地点挖更衣坑,这个也很重要。”齐承明面不改色的补充,也不骄傲。
他苦读系统发的奖励书籍半个月,可不是当摆设的。
那些都是现代人吸收老祖宗智慧得出的精华,因此毫不费力的收服了禁卫军统领,也是意料之中。
再过了半个时辰。
隐约看得见后面的车子人马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车队的距离拉近了,以老弱妇孺为圆心,开始在荒野地上搭建起了一个个简陋的行军帐篷——那是小宋总管按照齐承明的吩咐赶制的。帐篷外侧是车队和马,再外侧就是轮流放哨的禁卫军们和生了灶火正在忙碌的厨房十几号人手了。
休息的人们或躺或坐,缓过气来的第一批有头有脸的人带着食盒或碗到灶前,在禁卫军的组织下排成了队——例如小德子,宋总管,黄大师等人。条件太艰苦了,除了齐承明的饭是单独做好端过去的,其他人都没了特殊待遇,得老实自己打饭。
米粥的香味和着炊烟远远弥漫在车队上空,还有烧得劈啪作响的烤架上的肉香味。厨房的房姑姑领着大家快速煮米下锅,熬了好几大锅稀粥。张太监又一刻不停的烙着菜饼,加上禁卫军打回来烤的鹿肉,这就是今天的晚饭了。
虽说味道不能怎么保证,但绝对量大管饱。
“……好吃!”齐承明是真饿了。他今天的晚膳是单独做的黄米饭,肉丝蘑菇鲜粥,小炒叶子菜和一盅蛋羹。
虽然味道很好,很快被齐承明风卷残云了,但他抬头看着远处席地而坐的众人吃饭的样子,又觉得有些馋了,忍不住说:“明天不用单独给我做这些了……我跟着大家吃稀粥烙饼就行。”
这些宫中膳食再简陋也是做的很精细的——当厨房用人不敢不用心的时候。齐承明这大半个月刚开始吃得很新鲜,翻着花样尝了个爽,但吃到后面他就开始觉得越发没味了。
他上辈子的口味是定了的,隔段时间没吃就开始怀念日常的稀饭馒头了。别忘了王朔还给他带了七八缸咸菜酱菜,哪里会简陋呢?
他到时候就着白粥和烙得香喷喷的野菜饼一起吃,别提有多美了!
“殿下,那也太……!”小德子有些震惊,但他看到二皇子殿下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禁卫军和宫人们身上,又恍然了,张嘴自动应着,“……好的。”
街坊戏文里都是怎么说的来着,“礼贤下士”。
不管自家殿下是想进一步收服这些手下,还是因为身体不适只想吃清淡的,他只管应就是了!
这第一晚就这么过了。
齐承明不需要睡帐篷,睡在了层层铺着柔软被褥的马车上,比床铺还舒服。他赶走了非要留下守夜的小德子和小成子:“禁卫军几步一哨,明里暗里都守着呢,我晚上不需要你们留下。”
“殿下,还是让我留着吧,你还病着呢。”小德子祈求着,脸上写满了担心。
他们一致觉得是殿下是被压抑磋磨的太久,这次骤然出来终于放松了,人就垮下来烧了一场。好在太医说不打紧,殿下的状态经这一场反而更好了,吃了药热度也降下来了。
小德子就怕后半夜殿下再发热起来,他不守着不放心。
“那你把布帘拿过来。”齐承明出主意。支帐篷的粗布还有很多,他指挥着小德子把布帘撑在马车顶上,另一头的绳子又斜下来系在空着的车辕上,在马车架外侧支成了斜三角形的简易帐篷。
小德子只要把被褥抱过来,就能横着睡在马车架上了。除了睡觉要小心翻身动作太大掉下去,别的没什么毛病。
等小德子躺下后,耳边终于恢复了安静。
齐承明看着漆黑的马车天花板,轻呼了口气:“……”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就这么出来了。出行第一天,车队的各种小摩擦和毛病全都冒了出来,但是都不打紧。按照毛大统领说的,明早才会到伊川……
齐承明在心里默默算着京城到伊川的距离。
也就是说,他们第一天赶路赶了不到四十里路,这对一支车队来说速度不算慢的了。齐承明有些咋舌。
后面必须走水路了。
每天几十里路,再好好的人连走几个月也会累垮啊。
‘睡吧。’齐承明闭上眼睛,默默这么告诉自己。
明天还得起来估算路线和继续想怎么赚钱呢。
……有什么东西是他们在路上就能做的吗?
作者有话说:
----------------------
往后扎营吃饭的时候——
禁卫军(不住往那边瞄):那就是二皇子?跟我们一起吃大锅饭?
麾下的从户们(低声议论):这么平易近人的皇子,真的假的?
——有什么饭,他是真的跟着一起吃啊!
齐承明(没志气的心满意足):嗝,还是家常饭好吃啊。
而且,我不是开小灶了吗?我有加餐的!你们是看不见吗!
小德子(痛心疾首):炒一盘素菜叶子,几枚鸡子,这就算加餐了??我的殿下啊啊!
.
第18章
半夜。
齐承明突然醒了。
说的明白一点,他晚上粥喝多了,想出恭。少年人悄无声息的撩开帘子,叫醒了小德子——不叫不行。小德子真是有先见之明,睡在这种地方,齐承明想偷偷自己下去上厕所都做不到。
“殿下?”小德子揉着眼睛,夜色下的目光却是警醒的,“怎么了?”他的手下意识摸向了被褥里,那里摆着一根特地捡来的粗树枝,小太监对周围左顾右盼。
“别紧张,我想正常出恭而已。”齐承明哭笑不得的说,小德子可能是头一次出宫走远路,这是担忧大半夜的有人行刺,或者有野兽袭击。
先不提他绝对不会立危墙之下,自己一个人去出恭。就说周围这些兢兢业业轮班的禁卫军也不是好惹的,没见马车上刚有了异动,最近的一个兵卒就走了过来,这是观察情况的。
“我们陪殿下一起。”小德子看着那个禁卫军,安全感是拉满的。
三个人就这么在微凉的夜风里前往了营地旁边专门挖的更衣坑,远处注意到的几个禁卫军打了手势,又补了四个人过去跟着——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树上和坡下的哨子也改变了专注方向。
其实,正经皇子本来是有夜香桶的,不该去这么危险的大众露天厕所上。但这一点……齐承明是真的尽力努力过了,还是做不到啊。让他被人伺候着上厕所,根本上不出来……哪怕人留在外面,一想到别人还要特地处理他的夜香桶,齐承明的耻感就嗡的冒上来了。他在宫里捏着鼻子好不容易忍到出宫,难道还要勉强自己吗?
禁卫军们都往更衣坑过来了,一时间,正在更衣坑的一个匠户小子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匆匆了事,就远远退开了。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努力遮掩的惊奇——
阿父,儿子今天看到奇景了!皇子殿下和咱们一样,都是上更衣坑的哎!
虽然平时他们根本没这种讲究,都是走到哪里在哪里上。二殿下却明令让他们统一到更衣坑解决。
“……”齐承明的表情一言难尽。他辨认出了那张脸是一位姓赵的匠户的小儿子,本来还想趁机私下问两句了解了解情况呢,白天人多眼杂的。但是现在……想叫住人都没来及。
他身为皇子,哪怕现在这批人都是他最亲近的从户和臂膀,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很大的啊。
……他们敬畏他可以,但他却想尽多的了解他们的想法,性格,擅长方向,尽快摸清楚每个人。
小德子观察到了殿下脸上那一瞬间的复杂,他若有所思,再回过头,就对没走远的匠户小子和不远处的禁卫军使了个眼色——小德子不清楚自家殿下想干什么,但如果他喜欢更平易近人的状态,小德子就帮忙照办。
他猜,殿下也许是在宫里过得日子太差了,所以不习惯端起皇子威严。这不要紧,殿下是很英明的,之前赶人也很有手段,不需要他提就精准剔除出了那些人心浮动的墙头草,只要有这份心计和能力,殿下想怎么亲切都不至于纵得那些家伙翻天。
……所以齐承明草草上完厕所后,再回来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半大小子。
看年龄,匠户小子只比齐承明大了几岁。他有些惴惴不安的站着,不知道殿下喊自己要做什么。
齐承明扔给小德子一个赞许眼神,他还在酝酿呢,准备路上这段时间隔三差五的就在私下找人聊天,好好熟悉一遍自己系统里记录的人才名单,这都是他的班底啊。小德子这就递梯子过来了。
齐承明默默翻了一遍系统,从人才名单里找到了这个赵家小子的名字:“……是赵驹儿对吧?”
不知道为什么,赵匠户家的小子没有起大名,只有一个“驹儿”的小名挂在名单上,可能是因为两人正面对面,这个名字微微发着淡光。小德子的名字和其他五六个陌生名字也在发光,只是没有赵驹儿的名字亮。那些估计是守在周围的禁卫军的名字了。
赵驹儿的表情顿时受宠若惊了,不安的情绪减了大半,涨红的脸上剩下的全是激动了:
……这么多人里面,殿下居然记得他的名字?!!
他算哪个狗屁啊!
“对,对……殿下,您有什么想问的,我——小的——一定好好说!”半大小子砰砰响的拍着胸脯,身板不同于刚才的佝偻小心,现在挺得笔直。他的眼神很亮,像是燃烧着激动又仰慕的火苗。如果齐承明现在让他去杀人,去做危险的事情,他一定也会毫不犹豫的提着武器就上。
“放轻松,我随便问两句。你现在跟着你父亲在做活了吗?”齐承明安抚着,心里却在惊叹感慨。
以前看历史杂记,或者看小说里面,那些上位者只是画个饼,甚至还没画饼,只是随口夸上一句,下层人就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模样,愿意付出性命和忠诚了。他还没什么实感……结果呢?他刚才没多想,只是念出了这孩子的名字,对赵驹儿来说,这就是一份天大的看重了。
也是他太不懂了,换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