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现在最出名的是什么?”齐承明放下手中批的有些乏累的奏折, 反问。
“是……王记凭票?”小德子揣度着答, 见殿下表情不变又说, “是三种神粮?”
“岭南呢?”齐承明又问。他其实想说的是银岛府,但这是高度机密,平时只说岭南。
小成子见殿下默认了上一个答案,心头明悟, 飞快答上来:“是银子和盐铁!”
“云州呢?”齐承明再次追问。这是幽州西边的穷苦之地,也是这次闹战乱的边地之一。
“有殿下表兄收拢的老威勇军。”小德子也有些明白过来了,不等殿下再问就主动补充,“现在还有温将军带队的大营中军, 有小伯爷奉命组建的威勇新军……”
别的大军不归齐承明管,但近年在他的不遗余力挖墙脚下,最新踊跃出来的这三支有潜力的新军,都是套着忠君爱国思想的皮囊、发展得是齐承明的势力。
其中杨守在暗中收拢了忠诚的故军残部,其实等于继承了威勇军的衣钵,鸿仁帝还以为这是他发掘出的沧海遗珠、一个没有根基善战的平民将军呢。
温二是大族出身,凭自己骁勇善战步步高升,是齐承明的知己与信友,比起忠君,他更加爱国。
最后是今年才奉命上战场的王朔表弟,他继承了爵位组建新军,说是打着收拢旧部的旗号,其实无多少人可充。鸿仁帝知道他的窘迫,只以为威勇军分割败落得彻底,便命他带队一支新的大营出击,找了个当年与老威勇伯交好的老帅,重新起复助阵。
这便是新的根基扎下了。
明面上,只有王朔带的这支大军会被鸿仁帝忌惮。
“所以啊。”齐承明拾起毛笔,在质地光滑流畅的纸上重新写下这四个大字。
[粮,才,钱,兵]。
曾经的他一无所有,只能靠着基建系统小心积累了几年。
但这一次,齐承明哪个字都没有抹去,而是欣赏着自己变得潇洒俊逸的字体。
多年努力下来,他的字已经不再那么丑了,虽说还没有那些书法大家所说的神韵灵气。但齐承明惦记着等温二打完这场仗,他马上会写信一封寄过去暗中炫耀的。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当年在柳州捉襟见肘、眼巴巴盯着这四个字默念的藩王了。
现在的他底气充足,又凭什么做不到和世家硬碰硬呢?甚至因为他现在不是皇帝,所以有些手段没法施展,才压不下世家罢了。
等到他将来废了铸造私币这条圣旨,从经济上逐步去瓦解世家。对平民开放阅书、从科举中招揽更多懂得现代新知识的臣子,逐渐肃清朝堂——那时候,才是世家的死期。
齐承明没再多想,那都是他登基后才要办的事了。
……
十二月中。
又一次临近过年的时候,边关的战役才终于逐渐消弭了。
虽是苦寒时节,外族忍耐不了该持续来犯的,但因定国这次的强硬态度与□□的辎重支援、狠辣的应战态度,反而让外族各个偃旗息鼓,不敢掠其锋芒了。
杨守表兄漂漂亮亮打了一场胜仗,擒获回来一批牛羊,奴隶数百人,捣毁五六个大型部落。上了奏折后,现在高高兴兴的回来准备领赏。
温仲南和王朔表弟都留守在外,虽然战事逐渐熄了,但也要继续坐镇许久。
齐承明小半年前临危受命,现在耕耘多时下去后,朝中无了棘手政事,朝外战事平复,世家几番针对都没落得个好,只能暂且安静蛰伏下去。一时间对比鸿仁帝时期,竟显得政通人和,吏治清明。太子分外能干……
齐承明的差事这就算是办完了。
他没有把住大权死死不放,而是痛快的交还给了鸿仁帝,宁王等于被齐承明带飞了全程,十分兴奋,对这位兄长的钦佩更是越发深了。
全程都是太子兄长说怎么做,他不打一点磕巴照做。连押送辎重车的大军调度,粮草调度等繁琐之事,他都不假于手的亲自去处置,自觉这回自己也长进了许多,很是满意。
兄弟二人卸了差事,入宫回复,静等着封赏了。朝中也一片诡异的平静,没有朝臣出言挽留,也没有人对第二天坐在早朝上的人换成了鸿仁帝而诧异。
这就把鸿仁帝高高架了起来。
被让回了大权的鸿仁帝:“……”
他并不高兴。
这半年来鸿仁帝一直在后宫努力造人,他还等着太子顶不住后自己顺理成章收回大权呢!但现在……
这已经不是忌惮的问题了。
鸿仁帝想到被整治顺服的世家,想到太子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钱粮,想到没了自己以后、朝堂竟然转的更好了!
太子都这般优秀了,还要他这个皇帝做什么?!
鸿仁帝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他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感,这次是冒出了真切的杀机。谁都不能威胁到他的皇权,但他却又没办法狠下心除去太子。
这和亲情不沾半点的边……只是鸿仁帝清楚,若是太子后面撒手不管,凭他自己的确是挡不住世家逞威的。且退一万步来说,凭什么太子惹来的祸事,让他这个当老子的顶上给世家撒气?
进退两难。
太子……太能干了啊。
鸿仁帝怎么都下不定决心,他现在深深明白了那些历史上老年昏庸、开始针对太子的皇帝们的心思。
这哪里是人老了昏庸?!
谁能忍受逐渐长成的雄狮在侧、撕咬你的肉,垂涎你的地盘?哪怕这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儿子也不例外。更何况,太子还不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爱子!
鸿仁帝就在这份纠结不定的迟疑中熬了两三日,眼看着朝堂上都犯起了嘀咕,怎么太子和宁王办好了差事,到了陛下那里竟然没了后续?连一点封赏都没有吗?
这会是极大的不体面的。
鸿仁帝还是纠结不出决定来,但他不能再拖了。
老皇帝现在底气也不足了,试探性的下了旨,先把宁郡王册封成了亲王,又叫来齐承明,和颜悦色的询问他的婚事:“承明啊,朕之伴读有一嫡女,如花美貌,品性贵重。你年岁也大了,下面的弟弟们等得着急,你——是怎么想的?”
鸿仁帝的这个伴读在巴蜀一带起势,如今也是大权在握的重臣,是鸿仁帝的钱袋子。他的嫡女的确够格做太子妃。
齐承明稍微一想,就从之前搜集到的名单上找出了这位贵女的身份。但此女不在后来沐大学士精简过的名单上,那便是性情不合了。
退一万步来说,齐承明娶妻也不想与鸿仁帝的心腹有所关系。都夺嫡到这种节骨眼上了,老皇帝这是想来联络感情了?他难道不知道,在皇权面前,别说妻子了,孩子都不好使。
“父皇,儿臣的婚事不急。还请父皇先看看这几条,都是儿臣拟的。”齐承明恭敬的站着,呈上几份奏折。他已经不愿跪着与鸿仁帝交谈了。
旁边的宁王见他自顾自的起身了,惊得睁圆了眼睛:“……”
鸿仁帝却对此没什么反应,就像没看见似的忍了,顺着话低头去凝神看那几份奏折。
那居然是几条针对世家的方法!每一条都写的言之有物,列列清晰。怪不得这奏折是太子亲手呈上来的!
鸿仁帝先是一喜,但越看脸色越青。
这些政策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力,写的明明白白,若是照做,必能削弱世家乃至瓦解几个。但,知道了就能照做吗?太子敢有恃无恐的把奏折直接呈上来,就意味着他拿捏鸿仁帝的这个最大软肋,鸿仁帝……仍然做不到。
“你是要翻天了吗?!”鸿仁帝的这一句质问仍然语调不敢太过,带上了些许平和。他“啪”的把奏折重新合上,肉痛的不忍再去瞥上一眼,“太子——这些,这些太胆大包天了。”
那几乎推翻改进了大多数鸿仁帝的政令,染上了浓浓的太子风格。鸿仁帝做不好这些,也不想这么去做。到时候谁是谁的傀儡?他才是皇帝!
“儿臣知道父皇做不来这些。”齐承明不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的逼迫就是对鸿仁帝的报复了,那也太便宜他了,现在才是重头戏。
齐承明的语调比他更加温和,一个赛一个的平和耐心:“父皇这段时间不是在苦恼该如何册封儿臣吗?儿臣大了——愿为父皇分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跪在旁边的宁王眼睛瞪得更溜圆了:“…………??!”
-----------------------
作者有话说:补更。
羽翼丰满了,不演了。
第243章
鸿仁帝的脸色彻底绿了:“……!”
哪怕他今天多有忍让, 对上这个自己没底气弹压的儿子说话都得忍气吞声、耐着性子,但这都逼宫到他脸上了!哪怕是个泥人捏的此时也要忍不住了!
鸿仁帝猛然抬起手,又没胆子把这一巴掌扇到逼近的太子那张可恨的脸上, 他愤恨的一甩袖子把几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地,墨汁肆意流淌,污了奏折与刚写好的封宁王为亲王的那道圣旨。
仍跪着的宁王很是欲言又止:“……”
“混账!”最后, 鸿仁帝还是黑着脸骂了一句, 目光紧盯着太子拒绝道,“朕还没有老到处理不来朝政, 太子刚分忧过, 过后……”
他有心说过后再遇世家之事太子不可推脱,生怕自己的话被堵上,太子甩手不干来威胁他。又怕他加了这句话茬后,太子为了皇权屡屡鼓动世家生事,威胁他屁股下的皇座。
“父皇放心, 不是每个人都能为了权力毫无心理负担去做那等……枉顾人命之事的。”齐承明听出了鸿仁帝担忧的未尽之意,笑得自嘲。
他若不是为了保下凭票体系救国, 再无办法了, 怎么会抬起世家争斗?即便是这样必须做取舍的应对, 都因此害了那么多百姓受苦,搅得齐承明这些天来夜不能寐。
“……”鸿仁帝被阴阳得心中大恼,脸色越发漆黑。
说得就像他下决定心中不煎熬似的!他罔顾多年太傅教导、昧着良心拿百姓设套坑害世家,还不是为了皇位?!没了他屁股底下的皇位, 你齐承明哪里来的底气还能在这里大放厥词!现在倒指责起他来了!
但斗完几句嘴后,太子还没忘了刚才那句话,竟仍在步步紧逼,话却问得软和极了:“父皇若是不愿采纳儿臣的奏折, 不知父皇打算如何应对世家?”
“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子日后与朕分忧便是。”鸿仁帝冷着面孔这么说道,语气硬邦邦的。他心里还指望着拖延,世家他是对付不了,这逆子他也对付不了。他不按照那些奏折去行事,让太子这般应对下去不也挺好的?
齐承明表情不变,为了今天,他早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从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现在的反复揣摩,鸿仁帝的发脾气,如何暴怒,都不会再让他胆颤心惊了。老臣们也对着他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分析过多次鸿仁帝会有的反应。
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他顺着鸿仁帝的话继续说下去:“儿臣没有意见,只是容儿臣提醒父皇一句——京中百姓早已经采买不起粮米,外地又多有暴乱,这全是碍于世家与私铸币一事得不到解决引发的。父皇想拖延下去,不知百姓们还能忍到几时……我定国如今也约有百年传承了,莫要步了前朝末代君王……的惨事啊。”
前朝末年那是混乱至极,起义纷乱,世家割据,再长也不过约两百年之久。
最可怕的是,前朝的那位末代君王……若没有遇上这诸多惨事,也能称上一位仁君。但偏偏是他在位期间百姓忍无可忍暴起,受世家挟制而无能为力,没能有几样好策略,反而被逼的昏招频出,最后国土分裂,还笼上了“昏庸之君”的名声,被后来人多有唾弃。
……他的臭名肉眼可见的会一直流传下去,但凡是个做皇帝的,哪能不怕这种下场?
被太子点醒之后,鸿仁帝吓得不住,突然意识到现在定国与前朝末年竟这般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个能干的好儿子。
鸿仁帝的手一下子在龙座上攥紧了,在巨大的情绪起伏下还抽搐颤抖了两下,他的目光如刀一般的割向宁王,挂不住面子的呵斥道:“这里还有你什么事?先下去!”
宁王:“……”
宁王:“是。”
宁王早就想走了,不得不胆颤心惊的在这里看着太子兄长逼宫父皇,他都怕自己哪天被恼羞成怒的父皇找了个名头发落出气。但偏偏父皇刚才一袖子打翻了墨汁,污了那张圣旨!
宁王心里憋得难受。
现在是几个意思?他到底是郡王还是亲王啊?父皇过后经过这么多惊吓,还记不记得他的封赏?还是说……父皇刚才就是后悔了,在他面前失了面子,所以这事按下不提了?
他的亲王啊!!
宁王不甘不愿的垂着头起身,忍气吞声的准备出去,却被齐承明阻止了:“六弟还是先留一下,我与父皇把事说开了再走为好。不然这不明不白的……影响父皇声誉啊。”
鸿仁帝刚才是挂不住面子气昏头了,现在被拦了一下,也捏着鼻子改口:“罢了。”
虽然他极力不想让剩下的嫡子留下看笑话,心里还打着别的念头。但这个节骨眼上走了的确对他名声有害,太子话这么一说,鸿仁帝心里又生出一点希冀来……这是还打算圆场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