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却不知晓——
秦留颂作为一个和山匪百般周旋、与地痞无赖和刁蛮愚钝村民都娴熟打交道的人,一路走来多少也有一腔勇气和一把子力气,绝不能称一句普通的文官。
这次的三块难啃的硬骨头中,世家去年刚被打疼过一次,缩了头。剩下两家是巴蜀富户和长安宗室。
秦留颂二话不说直奔长安,领着人就把工坊查封了,找上了王府。
他本来还想搜罗些罪证,但是看到这里的萧索街道,看到百姓的艰苦生活,再看到那些灯红酒绿、丝毫不受影响的上层人士之后,秦留颂就知道,不用了。
他没有大怒,饱经沧桑的眼睛里全是了然。
他这一路走来,看多了这样的百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过得不好。以前,秦留颂也很麻木,视作理所当然。是新君总是不忍,总是在乎,所以他才会屡屡照做,渐渐变成了今天这种……也见不到这般景象的模样。
秦留颂目光冰冷,听着郡王府里传来的小厮吃酒赌钱的欢笑声,往后一瞥。几队士兵悄无声息的往旁边去了,守住了侧门,角门和后门。跟出来的齐继耘当仁不让的上前敲门,一双牛眼瞪得凶悍。
“谁啊?”王府的门房刚探出了个头,就被剪着双手擒下了,慌得他发出了经典的威胁声,“反了天了!敢对我们王府动手?我们王爷虽是旁支,但与当今陛下交情甚好,连登基大典都被特地邀去庆贺了,是谁敢乱来?!”
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急,审视夺度,把靠山全摆了出来,门房口齿伶俐这一条还是很优秀的。
齐继耘想起了出门前,秦大人教他的,能怎么凶怎么凶。他狰狞一笑,踹开门示意士兵进去:“我怎么不知道陛下和你们王爷关系好?”
“你——”另一个门房也被按倒在地,气恼的就要高声示警,盯着齐继耘的脸却说不出话了,语调停滞。
做门房的,一得机灵,二得会认脸。
他没见过这个高大结实的青年,但是却从这张脸上找出了许多熟悉感。再细思,那些熟悉感好像……和平日见其他几家闲散宗室一样,齐家人的眉眼都是这样的!
门房心生不妙。
“这是宗人令之孙。”秦留颂不温不火的说,看着在一通骚乱下急匆匆跑出来的管家,知道该自己出场了,“宗亲犯事,都归宗人府管,是吧?”
“这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王爷平日半点不会作奸犯科,是很温厚的性子啊!”管家一看宗人令孙子都亲自来捉拿人了,脸都白了,深知要害,他还没问清楚缘由就急忙告屈着。
秦留颂板起脸,扯起了虎皮的冷声道:“陛下有令,肃查以太上皇慈恩为由,欺压百姓,大肆敛财之人!将长安钞坊之首齐郡王押送回京,于宗人府就审!其余家眷就地关押。”
他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刁难表情,反过来威胁道:“还请去禀告郡王,不要让我们难做啊。陛下这次动了大怒,贵府的爵位……现下是长安中的独一份啊。”
管家脸色阴晴不定起来,连闻讯赶来,远远在假山石后听着的王爷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他们这些远支宗室都不得看重,被打发的远远的,最惨的那些都已经没了爵位,沦落得如同平民一样。也许是说出去不大好看,太上皇才施了恩,让他们府当了最后的体面,有个郡王的爵位被特令开恩保留,成了长安宗室之首。
所以齐郡王毫无存在感,只敢在长安称王做霸,大事半点不沾,最怕的事就是哪天爵位被夺了。
可现在——
现在他着实委屈啊!
齐王爷忍不住了,深吸了口气转出来,对齐继耘拱手:“本王随你们回京!但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本王,着实不知这是犯了什么事?”
秦留颂从怀里捧出一包用油纸裹好了的钱币,本来是要留作罪证的:“王爷亲手牵头办了这些钱庄,造了这些劣币,逼得百姓们走投无路,这还不够吗?”
齐王爷的表情扭曲了,荒谬的瞪着他们,视线在几人脸上轮流转着:“只是因为这个???”
这算什么大事?!
他只是在长安敛些财,这招谁惹谁了?
秦留颂冷笑一声:“那辜负太上皇的恩典算不算?”
齐王爷尤不服气,以为这是欲加之罪,是陛下看他们不顺眼,随便挑了个理由吗?管家却想到上次其他宗亲来拜访时说,陛下很看重他想要最新发行的泰元币……
管家急急扯了扯齐王爷的袖子,低声说了:“王爷!卧龙之地,岂容他人鼾睡啊!”
有咱们的私币和其他人的私币在,堂堂皇帝怎么敛财啊?太上皇时期还能把银票发行到全国,上下吞吃一通,到了新帝这里,发行的泰元币走不出几州,那能赚多少钱?
“……这!”齐王爷终于想到了这一茬,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是在这里挡了陛下的路吗?
别忘了新帝登基还不足一年,连年号都没换,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一把还是烧到了他的头上啊!
齐王爷脸色灰白,反应飞快的求饶道:“本王做了错事实在愧对陛下,所有钱财,本王愿意全部献给陛下!”
秦留颂神情微动,却也没有解释,只是说:“先带走。”
跟这种人解释不通,本来想用他杀鸡儆猴的,没想到他还有几分魄力,滑跪的这么快。
现在得回去问新君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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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们齐继耘的身份也是有了妙用。
第279章
长安齐王爷押来京城的时候, 在宗室之间引起了很大震动。
几个旁系从枝都能勉强称一句是如今陛下的叔爷爷、伯爷爷的,围着宗人令要个说法。
“这怎么能押来问罪呢?”“我们……我们也没干什么啊!”
“你家小子当初成了太子伴读,自然不愁, 可我们家顿顿连饭都要吃不起了!”有混不吝的老头抱怨着,“现在还得天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被陛下平白无故削了去, 这闹得太难看了吧?”
“就是啊, 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平日混口饭吃, 陛下前几月让咱们帮腔, 咱们不也都出了把力气吗?!”另一个老头捶胸顿足的痛悔着,“谁能想到,这一年还没翻篇呢,就……”
这话就有些暗指当今陛下刻薄寡恩,翻脸无情了。
宗人令叔公运了运气, 暗道得为陛下分忧,自己得注意形象, 得讲讲道理。他语气不冷不热, 板着脸开始点名:“做了欺压百姓的坏事的, 陛下只会严惩,决不轻饶!没做这些的你们就不用忧心,陛下赏罚分明,眼里看得清楚着呢——”
“五弟, 你家孙儿是没得了看管厂子的差事吗?还有二弟,你要是觉得陛下给的恩典太多,我也可以抛了老脸不要,去求陛下把你家小子的官职收回去。”
被指名道姓的两个小老头讪讪的, 都说不出话了。
只剩那个混不吝的老头还不依,反正他家没被陛下看在眼里,一官半职也无,爵位也沾不上半点,当了半辈子闲散宗室,现在随便赚个钱都可能赔上性命了——这会儿还不闹,难道要等哪天自己也被莫名其妙抓了才闹吗?
他就依然拍着桌子,更加恼火的质问道:“赚点钱就算是做坏事了?这就是欺压百姓了?陛下未免太有道理了!大侄子当初也颁了令,又不是不许他们铸钱……我看陛下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但未尽之意谁都明白。
宗人令叔公大怒,再也忍耐不下,抄起桌上的镇纸就围着桌案追打起了那老头:“我看你是反了天了齐镇难!不就是见陛下新登基年纪轻,想欺他吗!换皇弟在位的时候、换大侄儿在位的时候你怎么!不闹!你敢放半个屁字,早就下去!陪兄弟们!作伴了!”
他每咬牙切除的说上一句,手中的镇纸就狠狠殴打一下老头的肩背,追打得人痛的嗷嗷叫,不得不抱头鼠窜。
“你以为大侄儿又出来走动了,你有个从中挑唆获利的地方了?”宗人令叔公也上了年纪了,稍微活动一下累得呼哧呼哧的,停下来扶着桌案换气,“别小瞧了陛下的手段!大侄儿就算成了太上皇都压不住他!”
他这些话警告得其他几人都面露畏惧,明白了新帝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都有了退意。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老头抹了一把脸,松了口,叫屈着:“那我们就这么顺从了?之前做了的也得受连累?”
宗人令饶有深意的看他一眼:“原来你家也掺和进去了?这不是很明显的解决法子吗?把你赚到的那笔钱都上缴了,趁陛下还没问罪之前,有长安那小子在前面顶着,你们这点从罪的零头也能抹了。”
“……”在场几个人一阵沉默。
要不是他们舍不得钱,能来闹吗?
宗人令叔公深深看他们一眼,心中暗下决心。
隔天,齐王爷押送进了宗人府,就被叔公这么关起来冷处置了。这几天时不时来闹的那些宗室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几个意思?
又过了小半月,等巴蜀传来有大商被问罪抄家,庞大的家业灰飞烟灭,马上要押回京里秋后问斩了。太原世家也有几人被下狱问罪,捣毁了那边所有的工坊……紧接着就传来陛下亲自来宗人府过问齐王爷被审一事。
一时间宗室们彻底慌了,只有齐镇难还强撑着脸上的镇定,心里早有退意:“都撑住了……难不成他还真敢杀宗亲?名声还要不要了,咱们联合起来总能抗议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前两位皇帝也没少杀啊!
宗室们私底下往宗人令那边送的钱各个飞快,终是赶在了陛下过来有个结果前抹平了这档子事,眼睁睁看着齐王爷的爵位被一抹到底,财货充公,又全家被从长安一脚踢去冀州,打发得远远的没动静了。
……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宗室们噤若寒蝉,再也没了一声抱怨。
宗人令叔公一时间笑而不语:“……”
但实际上,弹压各地的举动远没有宗室们想的这么轻松。
齐承明不敢大意,派去了秦留颂和杨守后,又派了杨守的老上司陶将军带军去巴蜀,让终于打道回府的温仲南领兵去太原。三军虎视眈眈,不管周围哪地出了状况,齐承明的手令也都能命周围驻军增援。一路上闹了好些骚乱,才啃下了这几块硬骨头,没让定国境内再爆发叛乱。
“……成了。”齐承明疲倦的揉揉眼睛,靠回了椅背。
他这些天眼珠都不敢错一下的盯着系统地图,靠那上面的红绿黄颜色变化与人数分布来判断形势,有叛乱或阴谋就第一时间传信过去剿灭,哪里疑似声东击西,哪里怕不是狗急跳墙,他也都把这些数据记录下来,静静传过去,然后不下命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齐承明不是将军,打仗经验远远落后于表兄,陶将军和温二。与其指手画脚,倒不如把情报传过去,该选什么让他们自己判断。
……这才安抚了下来。
“是时候了。宣布下去吧,废除那些私下铸造的劣币,再把钱庄公开的兑币条件发出去。”齐承明拿出先前和户部尚书商量好的那些条例,让曹大学士去负责这件事。
和他秘密议事的几位大学士没有人提出异议。
齐承明暗中点头。
因为铺垫到位,他这道违背君父旨意的圣旨发出去也不会有任何波澜。太上皇和他做了交易,只会一言不发,任由他收拾烂摊子。朝堂上那批可疑的臣子对他百依百顺,大学士们都清楚事情严重性,遇到反对者只会先一步替他排忧解难。
齐承明除了一点名声上的瑕疵可能被民间嘀咕以外,那些自认忠君报国的直臣谏臣,心里还会欣慰他终于拨乱反正了吧?
吴太师老神在在的盘着掌心里的核桃,主动谋算道:“陛下,这两道旨意的先后变一变最佳。”
“哦?”
吴太师缓缓道来。
几地铸造私币的领头人倒了,正是人心惶惶、流言遍地的时候,百姓们走投无路。要是此时宣布官府准备替他们托底,为百姓们撑腰做主,可以尽量挽回损失——百姓们必然感恩戴德,等当众厘清他们从百姓手中剥走了多少财富后,再宣布他们的罪行,陛下愿为百姓惩治这些害虫,废除铸造私币的权利。
彼时百姓们便不会有怨言,反而对那些人恨之入骨,拍手叫好。
“这便生不出波澜了。”吴太师温和的说完了结论。
“吴大人此招甚妙!”曹大学士心惊,发自内心的夸他,领了这条计策。
齐承明也默认了。
这条圣旨从他手中发出去,被曹大学士领命后,他的面前就浮现出了一条提醒:
[基建任务:废除其他私铸货币(已完成)]
“就这么办吧。”他说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目送大学士们离开。虽然私下铸币权被废除了,但五到十年内,旧银票和柳州凭票都会和泰元币一起并行使用,然后才会慢慢归为统一的货币。
这就是水磨工夫了。
“陛下,温将军到了。”小德子在门外高声提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