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宣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对别人行过贿,他觉得自己这段话很笨拙,听起来蠢爆了。
但仓促之下,白宣也只能尽力斟酌了。
他原来顶着巴掌印前来……是为了和新认识的这位齐兄半谈合作半攀交情的。那看起来是伯府的标志,如果他攀上了齐兄,祖父也会认可他的能力,他的分量又会多上一份。毕竟白家好歹是地头蛇,也有很多有价值的地方,在伯府公子面前可以肖想一下攀附。
但是现在……
白宣从那两个小太监和齐兄的年龄身上联想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答案:这位齐兄,很可能是皇室中人,加上年龄,这是要外出就藩的某位皇子啊!
之前白宣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因为上一辈皇室子弟凋零,余下的皇亲宗室目前全都留在京中,唯一有资格外出就藩的大皇子还被破格留京了。所以这是哪位排行靠前的皇子?二皇子还是三皇子?
白宣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得马上改变打算了。
什么合作?什么攀交情?
现在白宣担心的是就算他想攀附,皇子殿下都不想收。
——他们什么差距啊!
他没一点底气。
“这是你个人的想法?还是白家的意思?你现在能代表白家了吗?”齐承明表情没变,只是问出了这几个问题。
白宣大胆的半抬起眼帘,注视着少年人的衣襟恭谨回答:“这是我的想法,但也会是白家的意思。”
如果这位皇子殿下接受了他的投靠,白宣会借着势一举成为白家的话事人,这自然就变成了整个白家的意思。
对于普通的富商世家来说,眼前能有一个攀附皇子的机会,谁会去犹豫要凑上去还是远离?谁会考虑将来夺不夺嫡,有没有危险?那些东西太遥远了,他们渺小到连“跟着危险”的资格都还没有。商人的地位太低了,如同砂砾一般。
白宣知道,他今晚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白老爷子,祖父也只会夸他。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错过今天晚上的最好机会。
整件事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皇子殿下愿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投靠。
白宣在身侧攥紧了手掌,掌心里浸出了些许汗意,他紧张的等待着这审判一样的结果。
雅间里陷入了一阵死寂的安静。
齐承明沉吟着,有些游移不定:“……”
说实话,他有些拿不准了。
原本他派商队去了解白家,就是打着合作的主意,先考察看看白宣的品性再说。结果现在白宣直接想献上白家了,那会是一笔很大的、源源不断的孝敬……而且便利之处不止在钱财方面。
齐承明这一刻才缓缓意识到,他的皇子身份在古代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还打算按照穿越者的套路,从零开始艰苦的三板斧呢。但实际上,就算他是不被喜爱的皇子,都被封去柳州了,在外面他依旧可以过得很滋润……想多滋润就有多滋润的那一种。
所以,到底要不要收下?
齐承明心里有了答案。
“你先回去吧。”他淡淡的这么说了一句。
白宣的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身形也摇晃了一下,有些难以支撑。但他却不敢表露出什么怨言,脸上还能强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感激笑容,艰难的圆场:“殿下,那小民就先告退了……这一桌席面是武陵城中味道最好的,请殿下赏脸……”
“吃完这顿再走。不过白兄,我还是喜欢你最开始那种自然的模样,你能不能恢复一下?”齐承明还是没憋住的问。这种下边的人为了投靠而挤出笑脸卖好的样子让他看起来非常不是滋味。
他本来就是想让商队再打听打听白家具体情况,再下决定。毕竟他收追随的人也不是什么良莠不齐的都要的,还不能让他再考虑几天?
白家公子要是一直都是这种状态了,那就算他想和白家搭上线,他也不太会想见到白宣了。
……
白宣不是什么笨人。
他虽然难掩失落,但还是敏锐意识到这位皇子殿下有着少年意气,并不太喜欢他战战兢兢、卑微顺从的模样。白家投靠是失败了,殿下没那个意思,但他现在或许能在殿下面前稍微说说话……?
这样也好啊。
白宣便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
他平静了许多,改为了拱手行礼,这回不卑不亢真挚多了。白宣只当自己是招待皇子殿下的陪客,招呼着小二上菜,然后一一介绍菜肴:
“殿下,武陵的麻鸭嚼劲绵长,赤油浓酱……这道鳜鱼更是肉细腻白,鲜美无比。”
齐承明面上不显,心里却高看了白宣几眼。
刚才白宣还像是愣头青一样,什么都很青涩,心理素质也不怎么样,但现在心态却调整的这么快,一点勉强都没有了。一个人能懂得“放下”,做到这么洒脱的,这也是个优点啊。
但现在,齐承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鳜鱼身上,他满脑子都是那句“桃花流水鳜鱼肥”,只用听得都知道味道非常鲜美了。
他专心致志的吃了一顿快乐的美食,就干脆利落的和白宣分开散场了。
……
月上树梢。
白宣有些失落的回了白家老宅,妻子文氏关切的迎上来,期待的注视着他,愣了片刻,就什么都没有说,吩咐丫鬟:“去上一盏温着的羹汤。”
和外表的清朗俊公子不一样,白宣是个很喜欢喝黏黏糊糊羹汤,性子也有些黏黏糊糊的人。
文氏很喜欢这点,丈夫待她敬重又关切,也不纳妾,甚至是粘人得有些过分了。就连晚上外出吃酒,她都什么也不担心。小两口几年下来从没有红过脸——
也不对,红脸还是有的,但全是羞红的。
今晚有一桩顶顶重要的事,看来这是没有成功了……文氏也很失落,但她看着丈夫脸上的巴掌印,更多的是心疼:“我给你找药膏,抹抹吧。”
本来因为昨天她和女儿乘坐的船莫名失火,丈夫回来和四房的叔叔大闹了一场,被打了个巴掌。惹得祖父大发雷霆,痛罚了四叔一顿。转机都靠今晚这一摊事了……也罢,机会还能再找。
“锦娘,那不是什么伯府公子,我说怎么打听不出动静……那是去就藩的二皇子殿下。”白宣笑了笑,酒席结束后,他派人打听的事情也有结果了,事到如今白宣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振作了起来:
“皇子殿下倒还像是瞧得上我几分,只靠这个,我也能和四叔掰掰手腕了。”
他握着妻子的手沉声许诺;“昨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从小白宣的娘就教他自保,白宣自己也对以后没有多少野心。他是长房嫡长孙没错,但如果四房叔叔精于打理,他不介意找别的出路。总归他已经有妻儿了,一家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祖父也不会看着他游手好闲的,给他一份差事很正常。
但是,四叔沉不住气可以……这一回把主意打在锦娘和女儿身上,这是真的戳到白宣的肺管子了。
他仍然对打理家业没有太多兴趣,但他现在必须按下四叔。
有了皇子殿下的看重,他要在狐假虎威下多图谋一些……管家权,他要,整个白家他也要!
……
停靠了很久的大船重新开始了行程,离开了“美味”的武陵县。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齐承明密切接收着消息。
在又一次靠岸停船采买的时候,他收到商队发来的信——不止是关于武陵县白家的消息,这一次还有别的几封来信。
齐承明迫不及待的回了书房,坐下来细细读着。
先是白家的消息:
这一周白宣积极在商铺里做事,谈成了一笔大买卖,获得了白老爷子的青睐。白家四房家主莫名被关,剥夺了主事权。
“做的不赖嘛。”齐承明一想到自己变成了“仗势欺人”里的那个“势”,就觉得有些新鲜。
信里桩桩件件仔细的写了白家往事,对白宣的性格和行为分析,还有白家在多地的风评名声。虽说没有太良心,但也是正常商贾行为,不去做什么缺德污糟事。白老爷子对白家四爷的处置也算中肯。
齐承明心里有了底,这是可以接受投靠的意思了。
他便从书柜里取出厚厚的菜谱方子,写了一封信给商队——他同意了。
另一封信写给白宣。
从齐承明的角度,他还是在和白家合作做生意。因为不管是商队还是食楼,都是一种途径,用来流通他获得的那些现代技艺。白家会给他分钱,他以后无形中庇护着白家。
但齐承明在信里严厉的警告了白宣。
他不是什么看重面子的人,要是知道白家以后借着他的势欺压人,或者被人捉住了做坏事的短处。他不会护着,他只会清理门户。
“呼……这么一来,短时间的钱财应该就不缺了。”齐承明喃喃着,等待着纸上的墨迹被吹干。
虽然他知道,对柳州进行基建还需要后续源源不断的钱。
但那些到时候再说,钱还能再赚嘛,现在先满足再说,人要学会知足。
他还是会继续造香皂,玻璃,水泥等东西,但齐承明会让商队多倒一次手。明面上,就是二皇子接受了白家的投靠,然后神秘商队的东西会运到四处卖,只是恰好也在白家铺子卖——
是这种关系。
不然名头以后要是炒火起来,齐承明就低调不下去了。
“……然后看哪封呢?”齐承明看着剩下两封来信,短暂的挣扎后,就愉快的先拿起了威勇伯府的信。
捻了一下,里面的信纸厚厚的。
外祖父和外祖母……两个老人家的字迹很好认,一个刚勇一个娟秀,透着脉脉温情,关怀的事无巨细都询问了一遍,生怕他在路上吃苦受罪。问他有没有趁着天气变冷加衣服的,问他吃得惯异乡饭菜吗?问他安置那批后到的老兵费不费力……
小表弟王朔也写了好几张纸,同样的关心,说得絮絮叨叨的。五张纸里剩下大半都在抱怨他自己年纪太小了,没法跟过来帮忙。不过他现在已经在打熬力气了,定要在接下来几年好好磨练武艺。而且,他听说柳州与鹤州相邻,鹤州的杨梅乌黑酸甜,味道尤其甘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齐承明的目光中流露出温柔来,他往后靠在椅子上,静静坐在窗前读着,神情是少有的放松。
这就是家信啊。
虽然没什么内容,但看了却会让人心里生出勇气来。
齐承明盘算着,等到了柳州安顿好了,让商队去鹤州找一找杨梅,看看怎么做成水果干给小表弟送回去,也是他的一份心意。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发现外公又交待了一件事:
是关于齐承明之前提到过的,二皇子幼年时期被赶出宫去的那个奶母,她的踪迹找到了。
齐承明的神色变得凝重了,微微坐直继续看。
这些年她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很不好,也记着当年在宫里的种种情况,对威勇伯二老一顿哭诉。听闻现在二皇子殿下被派去柳州就藩了,她当即表示自己愿意前去——而且态度很迫切,心疼殿下在没有她看顾的日子里受了多少苦。
估摸着信送到的时候,那位奶娘也在半路上了。
齐承明看到这里连忙算了算时间。
按照外祖父说的,这位奶母在原身二皇子五六岁去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被打发出了宫。到现在也有七年左右没见过原身了。
他稍稍安心。
小德子和小成子那边,一直觉得他是受了重大的打击,性情才发生变化,从来没有过疑问。对于这位多年不见的奶母来说,他的性情发生变化也是合理的。
然后就是最后一封信,居然是张太监寄来的。
他已经成功抵达那位要拉拢的大人所在的故乡,并且混到对方府上当厨子了——长安。齐承明能记住夺嫡文里那个剧情人物的家乡,还是因为长安这个地名太如雷贯耳了。
“……很好!”齐承明忍不住攥了攥拳头,露出一个笑容,“这下我的布置全都走上正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