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去县里，这种感受更加明显。赵永梅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又不敢让眼泪落下来。

　　赵永梅只能拿手在眼睛旁边接着，把已经流出来的眼泪接住，不让它流下脸颊，没流出来就硬憋回去。

　　赵永梅一边憋着眼泪一边往知青点走。

　　她心里忍不住想，如果她只能像现在这样，那等二十年以后，自己和她这些城里的朋友们之间的差距一定会从小河变成了鸿沟。

　　就像是姑姑姑父和她父母那样，如果有机会，她父母真的不如姑姑姑父吗？

　　可是现在，他们两个家庭已经拉开那么远的距离了。

　　说不羡慕城里的同学，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赵永梅知道，自己相比于父母年轻时候，相比于大队里那些学都没机会上的女孩们，已经幸运很多，幸福很多。

　　她心里始终有自己的目标，那就是有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即便她不嫁人，不靠丈夫，不靠父母，不靠哥哥姐姐，她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不仅自己养活自己，她还想让爹娘长脸，想让爹娘，让奶奶都能吃好的穿好的。

　　可能是这几天在文工团的生活，让赵永梅有些心急了。

　　高中时候赵永梅也在文工团演过小角色，但那时候她是住在学校的。只过来参加过两次排练，然后就上台演出了。

　　这次这么几天待下来，赵永梅由衷的羡慕李茉莉，羡慕魏芝，羡慕文工团的这些演员。

　　她一直都知道有一份工作是很拿得出手的事情，但现在她真实的感受到，原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是这么的好的事情啊。

　　只要好好工作，平时吃住都在单位里，每个月都会安安稳稳的有收入，而且工资还会涨，资历够了，单位还会分房。最重要的是每天的工作都很有趣，既充实，又快乐。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份她喜欢的工作呢？

　　微微迷茫之后，赵永梅又给自己打气，她还很年轻，她过了年才十七岁。她是不能从父母那里接班，但是人的一辈子，又不是这么早就确定了。

　　赵永梅转头思考她这次演出还能收获什么。

　　首先，她和文工团的人关系肯定比之前更近一些，以后这样的演出，赵永梅还可以再去帮忙嘛。只要文工团的团长还是秦斌，那自己该得的就一定会有。

　　另外赵永梅自己觉得自己的曲曼丽演得挺好的，文工团的人包括秦团长，林副团长也都夸过赵永梅。曲曼丽这个角色是个坏人，是个女特务，但是她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角色。赵永梅本身出身好，上学时候也得过一些荣誉，也不怕因为演了这个角色被人非议。

　　自己演了这个角色，有这样一个演出的经历，对以后的生活肯定会有帮助。她本来就打算先去公社当个高中老师，现在有了跟着县文工团表演的经验，能给学生们编排节目也是她的一个长处，到时候编几个节目，也能展现自己的教学成果。

　　如果过了两三年，还不恢复高考，那她到时候也才十九岁二十岁，她还可以从老师想办法转到公社的宣传队去上班。只要她在公社干的好，将来总能转到县里机关单位。

　　总得来说，自己这次演曲曼丽，还是能收获满满的。

　　这时赵永梅身边突然有人问：“永梅同志，你哭了吗？”

　　赵永梅先是下意识擦擦脸颊，她脸颊一点湿都没有，赵永梅看着眼前的人：“秦穹同志，你看看我脸上有泪珠吗？怎么就说我哭了？我没哭，没哭。”

　　秦穹穿着军大衣，手里拿着一个小铁盒，正站在赵永梅旁边，说：“你是没哭出来，但你哭了。”

　　“没哭出来算什么哭？难道人的眼泪还不能在眼眶里转一转啊？难道我还不能眼睛里进尘土啊？”

　　赵永梅刚才是没注意到秦穹，但是她还是相信自己的观察力的，秦穹绝对是突然从某个墙角拐过来的，她根本不可能看见自己哭出来过，最多只看见她眼睛有些湿润。

　　“眼泪在眼眶里转一转，那不就是哭嘛。”

　　赵永梅懒得再和秦穹争论眼泪在哪个位置才算哭，所以她摊摊手：“好吧，我刚才小小的哭了一下，不过你千万替我保密，我可不想被人知道我在偷哭。”

　　“好，我一定替你保密。”

　　见秦穹并没有笑话自己这么大人了，还躲外面哭，赵永梅心情好了一些：“那谢谢你哦。”

　　“不用谢，不过你遇上什么事情了吗？需要我帮忙吗？”秦穹自认是赵永梅的朋友，不管是他自己和赵永梅接触还是通过其他人的谈论，秦穹都觉得赵永梅是个挺好强的人。按他的了解，赵永梅如果不是情绪实在无法控制，不会在外面哭起来。

　　赵永梅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突然有些难过，突然有些想哭。”

　　她也没有骗秦穹，是真没什么大事，真突然有些难过，真突然想哭。

　　可能是因为她娘对那双皮鞋的小心翼翼，可能是因为李茉莉魏芝秀娟姐她们工作结束后欢快的笑，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学校有推荐进工厂的名额，但是，却给了处处不如自己的同学。

　　“既然突然想哭，那你为什么又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把眼泪硬生生给憋回去的？”

　　秦穹伸手指着赵永梅的眼睛：“现在是冬天，你如果哭了，脸颊上会有流眼泪的痕迹，但是你脸上没有。可是你眼睛很红，眼角也很红，你应该是把没憋住的眼泪，在眼角擦了，能憋住的，硬生生憋回去了。”

　　秦穹看着现在的赵永梅，她皮肤很白，鼻尖被冻得有些红，眼睛更是红通通的，瞧着可怜极了。

　　秦穹忍不住叹了口气：“唉，难过了想哭就哭出来，你这么硬憋回去不好的。”

　　赵永梅感觉自己眼泪又冒出来了：“可是，我想当一个坚强的人。而且，哭出来的话，我脸皴了怎么办？”

　　“人再坚强也是人，又不是铜墙铁壁，如果连哭都不可以，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呢。”

　　说着，秦穹又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小铁罐：“我自己做的蛇油膏，你哭吧，哭完了拿它擦脸，我保证你脸不会皴。”

　　赵永梅定定看着秦穹：“你这个人，还没见过劝着人哭的。”

　　话说完，赵永梅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转身走到墙边一个角落，蹲下来把自己头埋在肩膀里，哭了起来。

　　她原本已经不难过了，她原本已经想清楚了，她原本已经自己安慰好自己了。

第30章

　　赵永梅开始只是小声的哭, 渐渐哭声越来越大，像是到了一个临界点，哭声又渐渐转小, 慢慢平静了许多。

　　秦穹走到她身后，拿手指戳戳她。

　　赵永梅抬头看向秦穹，最后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赵永梅拿手帕擦擦，可这个时候手帕早已经被眼泪浸湿了, 擦了半天脸上还是湿漉漉的。

　　秦穹伸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说：“之前听你说, 你要去县里文工团排练, 过年时候要给老乡们表演节目。”

　　赵永梅点点头：“是。”

　　秦穹说：“那你和我去从军叔那里开点草药吧，一来我怕你伤风感冒咳嗽, 二来我怕你哭的伤了嗓子嗓子哑了。”

　　赵永梅哭了一场，所有的不开心都哭出去了，现在听秦穹这么说，有点着急：“啊？我怎么没想到啊, 万一我因为哭了一会儿, 嗓子变哑了, 那我演出可怎么办啊？”

　　秦穹说：“你哭了, 最多也就是感冒咳嗽, 你如果不哭, 怕是会憋出内伤来。好了，放心，有我在，提前吃了药，不会有问题的。”

　　赵永梅有些紧张的看着他：“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放心吧, 一般提前吃了药，肯定能把感冒预防住的。而且即便你真感冒了，我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走的时候从家里拿了几颗阿司匹林，到时候你如果真感冒了，阿司匹林一吃，很快就好了。”

　　赵永梅虽然对药品什么的了解不多，但是阿司匹林的珍贵她还是知道的，忙拒绝：“不行不行，感冒怎么用得着吃阿司匹林啊。

　　走，咱们快去从军叔那里开点中药。反正今天才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还有六天呢，就算真感冒了，六天时间也好了。”

　　秦穹又提醒赵永梅：“你不是怕脸哭皴吗？快抹点蛇油膏。”

　　秦穹不说赵永梅都忘了，她连忙从口袋里拿出秦穹刚才递给自己的蛇油膏，打开挖出一些放在手心里，用手摩挲开抹在脸上。

　　抹完之后，赵永梅问：“秦穹，你的这个蛇油膏怎么感觉比百货大楼卖的要好用啊？”

　　“我没有用过外面卖的蛇油膏，从小用的都是家里做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可能是蛇的品种不一样？这个蛇都是我爷爷我大伯我爸他们自己抓的蛇，我奶奶熬的蛇油膏。”

　　赵永梅听着觉得秦穹家里人都挺厉害的，连蛇都敢抓。

　　两人往从军叔那里走，秦穹又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条羊绒围巾来，他把围巾递到赵永梅面前：“永梅，你戴个围巾，能暖和一些。”

　　赵永梅接过来，有些好奇问他：“你出门口袋里都装了围巾，那怎么不围啊？”

　　“我出门怕外面刮风，就把围巾放口袋了，没想到出来风也不大，把衣领立起来就够了。”

　　赵永梅想起来，自己还没问秦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出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别因为我给耽误了。”

　　秦穹拿出刚才捧着的小铁盒：“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准备出来在老墙上刮一些硝。”

　　“硝？就是砖墙上那些白毛是吧？你刮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过年加点木炭粉点着玩儿啊。”

　　赵永梅有些不敢相信：“你过年也玩这个？”

　　她还以为只有他们这些农村孩子过年才玩这个呢。

　　“我过年当然玩了，我还挺爱玩这个。”

　　秦穹甚至有些遗憾的说：“如果能再加一点铜屑，然后用泥捏个厚壳子，就更像烟花了，能窜三四米高，还会有绿色的光，可好看了。”

　　赵永梅倒是知道铜屑燃烧会发绿色的光，但是她从没这么玩过，问他：“你还这么玩过啊？”

　　“对啊，我在家时我哥哥总领着我玩。”

　　“真好，对了，除夕那天，你和曹华他们来我家吃饭吧，我爹娘手艺都可好了，你来尝尝。”

　　秦穹点点头：“好，除夕我一定去，到时候就麻烦叔叔阿姨了。”

　　“我还以为你会和之前似的拒绝呢。”

　　秦穹笑着说：“当然不会了，你再三邀请我，可见是真心实意的，我为什么要拒绝啊。”

　　赵永梅高兴了：“这才对嘛。”

　　两人走到从军叔家附近，赵永梅远远停住，说：“秦穹，我给你钱，你去抓药吧，你千万别说是给我抓的。我不想从军叔全家人都知道我哭了半天。更不想让从军叔一家见咱们两个一起过去。不然今天咱俩就这么去从军叔家了，明天全大队就都知道了。等除夕你再去我家，说不定会被传成咱俩定亲了。”

　　秦穹有些哭笑不得：“好，那我进去拿药，你等着就行了。”

　　说着他就要过去，赵永梅拽住他，给他手里塞了两块钱：“多退少补，谢谢啦。”

　　赵永梅看着秦穹越走越远，摸了摸脖子上围着的围巾，暖暖的。

　　秦穹回来时，手里已经拿了几包中药。

　　他把药和剩下的钱递给赵永梅，和她说：“你现在还没有感冒的症状，那就一天只喝一次就够了。如果你明天早上醒了有些流鼻涕，或者低烧，身体乏力，就早晚各一次，如果身体状态和今天一样，那还是只喝一次，连着喝三天。”

　　“好，秦穹，谢谢你。”

　　“不用谢，咱们不是朋友吗？再说了，我现在也是大队里的大夫，给你开药是应该的。”

　　赵永梅把围巾和蛇油膏还给秦穹：“那我先回家熬药喝，然后吃了饭好好睡一觉，知青点我明天再去吧。秦穹，谢谢你的安慰，谢谢你的围巾和蛇油膏，我先回家啦。”

　　秦穹说：“围巾你先拿着吧，别着凉了，等除夕你再还我呗，还有蛇油膏，你也拿着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