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附近的饭点,要味道好点的。”
姚晓瑜跟黄包车夫谈好了价钱, 两人上了车,陶笑笑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姚晓瑜瞧着外面的人流, 思考今天能吃上什么地方的菜色。
各处的人都来上海讨生,各处的菜色都汇聚一堂,区别只在于是在酒楼饭庄, 还是犄角旮旯的小铺食摊,姚晓瑜一般都会捡着大店尝味,但偶尔也会想开开盲盒。
小半个时辰后。
绕路的车夫停在一家小店门口, 恭敬的请两个女郎下来,带着乌青的眼圈跑了,连临时涨价的工钱都没要,姚晓瑜瞧着歪歪斜斜的黄包车消失在街角,瞧了眼重新恢复半睡半醒状态的陶笑笑,有些不解的叹了口气。
她跟陶笑笑难道瞧着就对上海很陌生,或者说是很容易欺负吗?怎么碰一辆车要多收钱,再叫一辆车又要多收钱?她念着讨生活的人不容易,让他往正道上拉,反倒让对方更嚣张,非得让她把陶笑笑叫起来用上些物理手段,才晓得把她们往目的地送。
做事拿钱不好吗,非得又挨打又做白工。
……
“要吃些什么?”
店面很小,但采光很好,打扫的也干净,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穿一身浅色的衣服,笑吟吟的等着姚晓瑜点菜。
“来四五个你们店里拿手菜,食材别重了就行。”
这种饭店自己发挥的行为在当下并不少见,姑娘也只是问了问忌口,便帮着定下菜单。
“珍珠丸子、粉蒸子鸡、鱼杂豆腐、汤糊豆丝上齐了,这是送的五香茶干。”
姑娘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来,坐到柜台旁边的椅子上休息,陶笑笑趴在桌上打盹,姚晓瑜用公筷挨个菜夹过去,滋味都不算差,但汤糊豆丝格外的好,那豆丝好像说不出有什么差别,但一吃就知道是湖北的那个味儿。
鱼杂豆腐也好吃,但没用旺火,精心挑出来的鱼杂多少有些糟蹋了,姚晓瑜随意捡着吃了两口,筷子就往豆腐上去了。
姚晓瑜有些可惜的填饱肚子,把陶笑笑拍醒吃饭。
……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姚家人见陶笑笑和姚晓瑜进来便停止了交谈,所有人眼中的情绪都很相似,姚晓瑜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也没卖关子。
“已经谈好了,新书下个月会在小说日报上连载。”
姚家松了半口气,又欲言又止的瞧着姚晓瑜,这次姚晓瑜只当没看见,她知道姚家想把誊抄的工作重新拿到手,但她凭什么要给台阶?
她自吃自用,自挣自花,不靠姚家的一点帮忙,姚家拿着她每月交上去的钱,领着她手上的抄书费用,在闹翻的情况下还想在她面前摆封建长辈的架势,开什么玩笑?!
别说什么她也住在姚家的屋子,誊抄给她省了事情——这个房子一个月才六元租金,十块钱足够她去石库门租带着电灯和自来水的房子,至于誊抄,先不说编辑部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免费服务,一万字一个银元,只要求字迹清晰整齐,放到外面有的是人干!
要么就主动低头,要么就自己去找抄书的活计,别想让她求着他们赚钱!
“没事我就先上去了。”
众人不说话,姚晓瑜也不着急,她的新书的稿子已经交到了小说日报的编辑部,不愁誊抄的问题,倒是姚家,姚天睿这个月已经开始上学,全家少了六元收入不说,多少还要补贴一些。
现在抄书的市场又是僧多粥少,姚平安没有多少竞争力,现在周春花在收入上的锐减还没有具体的认知,等到月底一盘账……家里可还有五百八十多的债呢,姚天睿都去上学了,怎么着也得多还一些吧。
姚晓瑜回了房间,高高兴兴的码字,姚平安看着二女儿的背影,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
上海多了些凉意,一个消息在大街小巷中隐秘流传,直到西声报刊登了凯瑟琳小姐的一封信后,终于彻底爆发开来——血吸虫病,也就是俗称的大肚子病来自日本下了毒的钉螺!
不管什么时候,人们对自己的健康总会多几份重视,药店门缝塞进去的,随着花朵报纸附赠的白纸的小道消息在先,洋人的报纸在后,并不算特别被重视的大肚子病仿佛一下就变得家喻户晓起来,人人都谈着身边得病的人,又在争论这个病是不是真的跟日本人有关——
“当然有关!”
盛老七刚刚将主家拉到饭店,攥着手中的英镑过来休息,听到众人的交谈,当场就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车夫们便安静下来,想听听盛老七有什么高见。
盛老七是车夫们的偶像,在黄包车的圈子里,有车的地位高过没车的,包月的好过拉散客的,拉洋人的又好过拉国人的,偶尔有些例外,但大致就是这么个路数。
而二十多岁的盛老七不但有一辆自己的,顶新顶漂亮的洋车,会说外国话,还给英国人拉上了包月,这是顶端的更顶端,高层的更高层,他代表着某种权威,车夫们因此乐意听他说话。
“知道这是什么吗?”
盛老七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哗啦的抖开,见众人摇头,便笑的十分得意:
“《西声报》,写了外国人的新闻的报纸,凯瑟琳小姐的信就是投给他们的。”
现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很多,但不影响人们觉得报纸上的事情都是真的,况且姚晓瑜还是以写信的方式写小说,便更增加了许多真实性。
“洋人的信都登到报纸上了,能说谎吗。”
盛老七的宽双底青布鞋似乎要踏到车夫的胸口上,他无底线的相信着西方人,那红的黄的头发,蓝的绿的眼睛,在他眼中都格外的闪耀,格外的高人一等。
他不认识许多汉字,但他听过别人读凯瑟琳小姐的信,那歪七扭八的腔调跟盛老七听过的如出一辙,于是他立刻便相信了这些话——真诚善良的外国小姐为了揭露真相,都愿意用中文写信,这封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洋人发在报纸上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大肚子病肯定就是日本人搞的鬼!”
这种论调在后世连被相信的资格都没有,但在现在却极有说服力,车夫们于是恍然大悟的点头,在盛老七的权威下,这个结论飞快的在黄包车界流传开来,然后一层层向下传播。
这就是姚晓瑜为什么一定要披着外国人的马甲了——洋火好用又便宜,洋布廉价又结实,连在黑市上,洋枪洋炮的口碑都要比土货更好些,洋人的话当然也比国人的有分量。
可笑,但这是事实,种花要等到几十年后的鸭绿江之战,才能让自己和世界知晓,国人并不比任何的民族差,然后在几十年后的大灾难中,将灯塔踹下神坛。
不知道历史的人读着西声报上虽然语言颠三倒四,但是感人至深的信,已经对其中的内容有了几分信赖,等钉螺是血吸虫的宿主之一的结论一出来,日本人是凶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钉螺的事情是真的,日本向种花学习的历史是真的,现在他们给外国人当狗是真的,大肚子病也是真的,那他们是凶手当然也是真的!
九真一假的信件,彻底将日本下毒的事实给钉死了!
不知道历史的人相信日本会做出下毒的事情,知晓历史的人呢?
“倭国,畏威而不怀德者也,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种花强时匍匐为犬,如今是恶犬噬主啊!”
“唐朝的日本派了遣唐使,明朝的海边闹出倭寇灾,甲午中日战争吞并了辽东,他们对种花的土地的企图从未停止,一心想要让我们亡国灭种!”
……
不知晓历史的人相信日本会下毒,知晓历史的人只会更加相信日本的狼子野心和牲畜不如;国人觉得日本心狠手辣,洋人在看过大肚子病的惨状后,想到凯瑟琳小姐的信件,还有大卫和史密斯关于卡氏肺丝虫和弓形虫病的报道,对日本的感官也下降了许多。
国家的强盛和衰弱,就像是大海的潮起潮落一样自然,但堂堂正正的击败,和用灭绝人性的毒计冲着整个国家下手还是不一样的,虽然销售鸦片的老爷们不觉得自己有错,但见不得别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尤其是在对方只是自己手下的狗的情况下。
在种花的大地上,凯瑟琳小姐的信件翻山越岭的传播;在水面的游轮中,翻译成外文的信件漂洋过海,将日本的所为所谓传遍四面八方……
渐渐的,在其他国家生活的日本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得有些艰难,而西声报的凯瑟琳小姐,也悄悄上了日本的通缉令。
第72章
血吸虫病的消息对姚家的小院没有太大的影响,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姚家人从直接喝井水,变成了要把水烧开了喝。
打着陶笑笑名义去老虎灶买水的姚晓瑜跟这些琐事无关, 她正听陶金谷后悔自己的手脚不够利落,没抓住那个商机。
陶金谷就是陶二妞,她改了名字, 她饿怕了也穷怕了,名字里带金不缺钱,带谷不饿肚, 比起玉石珍珠似乎俗了些,但她心里踏实。
“细细的竹枝薅干净,一小捆就能卖一个铜元啊!”
她说的是小说日报关于真假千金的新刊内容——发现不对的杜老爷为了感谢救命之恩, 拿了银元出来,女子觉得不好意思,把罪魁祸首的屁股抽肿了一圈。
因为这段剧情对竹枝教训孩子只疼皮肉不留伤痕的优势做出了颇多的描写,等到报纸刊登以后,竹枝就成了时尚单品,连小孩儿骂人的词儿都从猫三狗四王五赵六, 变成了你下辈子当小鱼崽子!
陶金谷悔的很,潮流来的快去得也快,上海嗅觉灵敏的商贩不止她一个, 市场又有限,她只是知道的晚了一点,便只能悻悻的放弃这笔收入。
“如果你这次参与了, 你能赚多少钱?”
姚晓瑜安静的听着陶金谷发完牢骚,才严肃的问道,陶金谷被姚晓瑜的表情吓了一跳, 想了想开口:
“少说也有一两个银元吧。”
找人砍竹子,薅竹子都是成本,着急还要加钱,她是挣差价的中间商,价格也不可能太高,要是都能卖出去,这几天保底都能拿到一个银元呢!
“你现在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姚晓瑜问的很直白,陶金谷也不糊弄:
“百来个银元总是有的。”
陶金谷在批发生意场上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手下有不少陶家村的人,她的父母被村里人看管的严严实实,再对她造不成什么困扰。
“你说不出数字,我就当你是一个月赚一百个银元,只多不少,有错吗?”
姚晓瑜看着陶金谷,陶金谷摇摇头。
“一个月一百元,一天至少能赚三元,你在竹枝上花的时间,每天能有三元入账吗?”
姚晓瑜以前最讨厌的就是指点,总觉得爹味太重,所以她除了最开始的帮助,也没给陶金谷什么建议,但前两天她看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叫卖竹枝,跟她差不多长,多余的部分撇的干干净净的枝条,比她腰还粗的枝条,全卖出去不过十多个铜元。
但老太太心满意足,捡破烂她抢不过人家,竹枝野外多少能寻到一些,今天卖出去,挣到的钱又能让她多活几天。
“我……”
陶金谷说不出话,她被姚晓瑜这么一点,才意识到摆弄竹枝挣到的钱相对她现在的收入,实在是低廉的很。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没参与是正确的选择,但她想着竹枝能挣到的钱,心里就跟刀绞一样的疼,可要是她放弃这几天的收入,她也接受不了。
陶金谷惶恐的看向姚晓瑜,想说又觉得笨嘴拙舌,最后只簌簌的落下一串眼泪。
“没事。”
姚晓瑜递过去一张帕子,等陶金谷平静下来,才慢慢跟她说话。
陶金谷的这种情况在现代也有类似,最经典的例子就是经济状况并不差的老人热衷于拾荒,看上去是节俭的补贴家用,其实是一种资源掠夺的索求无度。
姚晓瑜曾经看过一句话:人的社会是有分层的,已经吃饱的人,不应该拿走饥饿的人用于维持温饱的垃圾。
什么钱都想挣,什么钱都要挣,再小的利润没拿到手就是亏,再单薄的报酬也要上赶着去够。
绿豆要,黄豆也要,花生要,西瓜也要。
可这是不应该的。
“……再碰到这种情况,你就告诉自己,两个钱你只能选一个挣,而不是努努力都能到手。”
姚晓瑜没什么好法子,也不知道这话有没有影响,但说了总是比没说好的,她希望陶金谷能大富大贵,却也希望她别堵死了穷人的活路。
有挣大钱的本事,就去商场上日进斗金,别跟活不下去的人抢几个铜板。
“一碗红油抄手,多放辣椒。”
摊主的手艺很好,辣椒的威力十足,一个个抄手像是烧红的火炭,辣的姚晓瑜舌头发木眼泪直流,坐着黄包车张嘴吃风,回去后在楼上放了冰块的房间里吃了半个在地窖冰过的西瓜,才坐在桌前面继续写梅花儿的故事。
梅花儿是梅家父母给真千金的起的名字。
……
得了杜老爷的吩咐,查找的人第二天就到了村口。
这个时候的人口的流动性说大也不大,女孩儿是在村里人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探查的人没费什么功夫,就将女孩的成长轨迹摸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