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山,在山顶的亭阁落座后,康熙便挥手将伺候的宫人遣退,连梁九功都没有留下。
建在高处,四面视野极为开阔的亭子里只有康熙和众位皇子,再没有其他外人,这又是只有他们父子几人在的私人场合,说话没必要顾忌什么。
反正是私底下父子闲话,就是有哪个皇子说的话不中听,没有领悟到点子上,康熙也不会真的计较,更不会让他们的对话传到外面去——最多不过是事后好好教(cao)导(lian)不开窍的皇子一番。
康熙刚才的教导大阿哥也听得极为认真,此时康熙问起其他皇子的领悟、看法,大阿哥当仁不让地率先开口,一点儿也不弯弯绕绕,毫不客气地直言道:“准噶尔必须要打,而且最好是一举将准噶尔大破。”
“一来,准噶尔这个意欲分裂蒙古的威胁必须要铲除;二来,攻破准噶尔也是敲打蒙古那些有异心的部落,能狠狠威慑他们一番,让他们不敢背叛大清。”
自从大国宴后康熙留下太子、裕亲王、恭亲王还有大阿哥,向他们暗示亲征准噶尔一事后,大阿哥就摩拳擦掌地期待着大清与准噶尔开战,自己能上战场积累战功。
事关自身利益,大阿哥当然是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此时不争取,什么时候争取。
第155章
大阿哥的直率发言让康熙愣了一下, 紧接着就是哭笑不得。
康熙了解自己这个长子的性格,知道大阿哥向来直接,有什么心事从不藏着掖着, 有什么想法也都摆到明面上。只是康熙没有想到, 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 大阿哥竟然也是一根筋。
不过,康熙并没有着恼, 因为大阿哥的反应正合他心意。
康熙对太子的教导是奔着储君、奔着扛起江山的帝王去的,所以他要求太子有政治敏.感度、有大局观,能站在更高的层次看清整体局势, 能从更宏伟的角度考虑大局。
但对大阿哥,康熙并没有这份期待。
大阿哥秉性直率, 为人磊落, 更兼骑射天赋出众, 是难得的巴图鲁,所以康熙对大阿哥的期望不是成为像裕亲王那样辅政的贤王, 而是做一名安邦定国、镇守边疆的猛将。
也正因为大阿哥性格直率, 胸怀坦白、光明磊落,做与本心相合之事时都大大方方, 即使大阿哥成年后与太子相争, 私底下的冲突越发频繁激烈, 康熙这时候也没真的认为大阿哥是在夺嫡。
大阿哥幼时被寄养在宫外,被接回宫后对康熙亲自抚养教导的太子又羡又嫉, 时常在康熙面前与太子比苗头, 与太子争夺康熙的宠爱。
康熙知道大阿哥和太子不合,打小就关系不睦,但他不知道的是夺嫡已经初现端倪。
康熙还以为大阿哥和太子仍是在争宠, 还没有真切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渐渐对权势生出渴望,已经瞄准了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展开争斗。
如今太子和大阿哥争夺的早已不是康熙的宠爱,而是康熙的权柄、康熙的地位。康熙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看太子和大阿哥时仍有滤镜,依旧将太子和大阿哥视作需要他悉心呵护、耐心教导的儿子。
“好,不愧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巴图鲁!”康熙哈哈大笑起来,看向大阿哥的眼神充满骄傲,“朕等着你为大清大破准噶尔——等大清与准噶尔开战,朕便封你为前锋。”
大阿哥半点不虚地挺起胸膛,自信满满道:“儿臣必不让汗阿玛失望。”
表完决心,在康熙越发为他感到自豪、越发畅快高兴地大笑时,大阿哥斜睨了太子一眼,给了太子一个得意的眼神。
拳头猛地紧握起来,在康熙看不到的地方,太子的脸色陡然阴沉下去,眼神暗沉沉的蓄着寒光。
在尚书房读书的皇子中年龄最小、敬陪末座的胤俄突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收回了注视康熙、太子还有大阿哥的目光。
“十弟,你怎么了?”九阿哥听到胤俄的叹息,身子朝胤俄的方向歪了一下,关切地小声询问道,“是枯坐得烦了?还是累了,有哪里不舒服?”
微抿着唇,胤俄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九阿哥示意自己没事。
胤俄只是一时有些感慨,大阿哥如今正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哪怕提起上战场征战拼杀也毫不畏惧,反而踌躇满志、胸有成竹。
可谁能想到,此时壮志凌云、神采飞扬的大阿哥会在壮年之时因夺嫡被他孺慕敬孝的康熙削爵囚禁,在圈禁中度过下半生,再不见年轻时的英姿飒爽,雄心勃勃。
在胤俄感怀叹息的时候,康熙已经按顺序问到了三阿哥:“三阿哥,你可有什么见解。”
凝视着三阿哥,主动开口询问的康熙心里有些纳罕。往常三阿哥早就急不可耐地主动开口发言了,哪里还需要他来询问。
三阿哥今天这是怎么了,竟如此消沉,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被康熙问到头上,此前一直耷拉着脑袋神思不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三阿哥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打起精神道:“回汗阿玛的话,儿臣觉得太子和大哥所言极是,他们一语中的、见解深刻,儿臣没什么能补充的。”
建在山顶的古色古香、风雅别致的亭阁中,听到三阿哥回答的康熙等人面面相觑,纷纷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所以听错了。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三阿哥,眼中满是惊异和不敢置信,都有些怀疑站在这里的三阿哥是不是假冒的,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儿子/三弟/三哥。
胤俄和三阿哥因为好几年前的一桩小过节交恶至今,多年来都是冤家。有句话叫“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胤俄还真的对三阿哥比较了解,知道他的为人。
此时,胤俄心里的吐槽更是憋都憋不住:你不是三阿哥,你到底是谁?快把那个爱表现自己、爱出风头的显眼包三阿哥还回来。三阿哥突然这么深沉,都不像他了。
三阿哥大抵是真的情绪低落、心情不好,在言不由衷地回答了康熙的问话后,他又垮下脸耷拉着脑袋神不守舍,失魂落魄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亭阁中,康熙和几个皇子对视几眼,面色各异地交换了眼神,都格外不适应变得深沉起来的三阿哥,对他的异状既有疑惑也有担忧。
最后是大阿哥站了出来,轻咳一声说:“三弟,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提不起劲无精打采的,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来为你诊脉。”
三阿哥呆呆地抬起头看向大阿哥,好像需要很费力才能听明白大阿哥说了些什么。
呆滞了半晌,三阿哥飘飞出去的魂魄似乎终于回来了。他瞪大眼睛,脸上突然现出一些崩溃,情绪终于憋不住了,不得不抹了把脸掩饰过去,只是手拿下来来,眼眶仍是红了一圈。
大阿哥:……
大阿哥:???
大阿哥整个人都傻了,看着三阿哥通红的眼睛不知所措,恨不得立刻拉来几个证人证明自己的无辜。
他是真的麻爪了,寻思着自己也没说什么啊,就是关心了三阿哥两句,而且语气完全没有嘲讽,真挚诚恳得一塌糊涂,怎么三阿哥突然就委屈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康熙朝大阿哥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着急,在场的人都长了眼睛,知道三阿哥的异样跟大阿哥无关,顶多是大阿哥的关心让还忍得住委屈的三阿哥忍不住了,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大阿哥退到一边,康熙在三阿哥深呼吸几次将情绪平复下来后适时开口:“三阿哥,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只要你无错,朕一定为你做主。”
被康熙这么一问一关心,三阿哥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差点又喷出来,他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儿子没有受委屈,儿子就是…就是有些难过。”
低下头揉了揉眼睛,三阿哥咬着牙忍耐情绪,半晌才嗓音颤抖地断断续续道:“刚才汗阿玛说起蒙古冬天苦寒无比,时常有白灾降下,我忍不住就想到纯禧姐姐,她将要远嫁去蒙古,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归家。”
纯禧公主是康熙的养女,序齿为大公主。三阿哥跟纯禧公主交往不多,感情也谈不上深厚,他其实不是真的为纯禧公主感伤难过,只是物伤其类,联想到了与他同母、差不多明年就要出嫁的三格格。
如无意外,和三阿哥同为荣妃所出三格格也将嫁去蒙古,担起皇室公主、宗室之女抚蒙的责任,成为满蒙联姻的祭品,用自己柔弱的身躯做纽带、做桥梁联系着满蒙,就像其他嫁去蒙古的公主宗女一样。
荣妃马佳氏是康熙最早的妃嫔之一,她生育了五子一女,除了三格格和三阿哥,其他四个儿子都幼年早夭,只有三格格、三阿哥这对姐弟顺利长大。
虽然和大阿哥一样,三阿哥早年也是被寄养在宫外,但荣妃夭折了四个儿子后,对唯二长大的一双儿女十分爱护,这也使得三阿哥对荣妃濡慕亲近,跟姐姐三格格的关系也十分亲近,感情深厚无比。
三阿哥当然知道三格格一向讨康熙喜欢,在康熙面前很有颜面。而一旦三格格抚蒙去了蒙古,康熙只要想起三格格,就免不了对荣妃和三阿哥心怀宽容,可三阿哥并不为有了坚实的靠山感到高兴,只是心疼姐姐。
远嫁后的日子好不好,只看宁寿宫的皇太后就知道了。她老人家的地位如此尊崇,在紫禁城中享受了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当她想起故乡,想起草原,想起科尔沁,也从不曾开怀过,总是怅然若失。
康熙自然知道三阿哥是在为谁难过,不由沉默了下去。
纯禧公主暂且不提,三格格是他第一个站住、顺利长大的女儿,他怎么会不疼爱?让三格格远嫁去蒙古,他又如何不心疼。
只是再怎么不舍得,康熙也早就做出了决定,打算在明年正式册封三格格为二公主,让她下嫁位于漠南蒙古的巴林部,继续满蒙联姻——宗室之女大多抚蒙,皇室公主没有独善其身的说法。
因为三阿哥的失态,康熙也没有再询问其他皇子有什么感想,迎春也好、游园也好都进行不下去了,康熙没了先前的心情,干脆摆了摆手让太子和其他皇子各回各家。
不过,康熙倒是没有责怪三阿哥多愁善感,把原本的氛围全给破坏了。同样很感性的康熙被三阿哥的话激发起父爱,带着三阿哥去启祥宫找三格格,打算带他们姐弟去钟粹宫见荣妃。
康熙带着三阿哥先行离开后,逃过一劫,既不用作诗也没被康熙问到的九阿哥忍不住小声感慨道:“真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感谢三哥。”
第156章
此时还没到尚书房平时下学的时间, 康熙说了要他们各回各“家”,那除了太子和大阿哥,其他皇子当然得回尚书房继续下午的骑射课。
并肩往校场去的路上, 胤俄和九阿哥都有些沉默, 为三阿哥刚才的话。
他们心底都有些不好受, 纯禧公主虽然和他们不算亲密,但毕竟是他们的姐姐, 年节时都会见面,每年生辰、新年都会收到纯禧公主送的贺礼。
不过也只是有些不好受,胤俄和九阿哥倒不像三阿哥那样难过, 那样心疼三格格。说到底,胤俄和九阿哥做不到感同身受——他们没有同胞的、感情十分深厚的姐妹。
其实, 历史上的钮祜禄贵妃有在康熙二十四年产下皇十一女。
但历史上的十一格格不足两岁便夭折, 贵妃也因为接连生育和丧女之痛亏了身子, 缠.绵病榻数年,最后在康熙三十三年便早早过世。
胤俄的到来蝴蝶掉了贵妃所出的十一格格, 如今宫中也有一位十一格格, 但她其实是原先历史上的十二格格,是德妃在康熙二十五年生下的皇十二女(现皇十一女)。
宜妃同样没有产过皇女, 她接连生育了五阿哥、九阿哥、十一阿哥三个皇子。
倒是宜妃的姐姐郭络罗庶妃在康熙十八年生下皇六女。六格格从康熙这边论是五阿哥三人的亲姐姐, 从宜妃这边论是他们的亲表姐, 和他们的血缘关系比其他公主都要深厚些。
但郭络罗庶妃因为儿子皇十九子胤礻禹的夭折暗恨宜妃,在宜妃怀着十一阿哥时试图离间宜妃跟九阿哥的母子关系, 被宜妃识破后与宜妃决裂, 被康熙下旨搬离翊坤宫迁去其他宫殿。
两姐妹当年闹翻决裂后,便多年不再往来,连带着六格格跟宜妃所出的三位皇阿哥的关系也变得十分尴尬, 平时少有走动,实在谈不上有多少姐弟情分。
走了一阵,九阿哥突然低声问:“纯禧姐姐的婚期是定在了三月吧?”
“嗯。”胤俄应了一声,“皇玛嬷的意思是等天气暖和了再出发,免得纯禧姐姐在路上受罪。三月从京城出发,到草原上时正是天气凉爽的好时节,既不冷也不热,有足够的时间让纯禧姐姐适应蒙古的环境。”
九阿哥又沉默下去,半晌才小声说:“希望纯禧姐姐能适应蒙古的环境,习惯草原上的气候。”
抚蒙的宗女皇女大多早逝,就其原因除了背井离乡思念故土以外,还因为她们不适应草原上险恶的气候环境,且蒙古的医疗水平实在太过落后——要不然怎么会有蒙古大夫的说法。
瞄了九阿哥一眼,以对九阿哥的了解,以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胤俄立刻就知道九阿哥在想些什么,嘴角微微抽搐,脸上的表情突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神情有亿点点无奈和忧郁。
敏锐地注意到胤俄的表情不对,九阿哥立刻凑过来追问:“十弟你想什么呢,怎么表情突然这么奇怪?”
不仅是表情突然变得奇怪,看他的眼神更是怪异至极,眼底沉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叹了口气,胤俄一脸心累地伸手拍了拍九阿哥的肩膀,表情郑重、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九哥,以后在外面少说话,千万别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放飞自我,牢记一句话:交浅切莫言深。”千万别对关系不到位的人毒舌啊!
九阿哥:?什么乱七八糟的。
摇了摇头,胤俄没有做声,也不解释刚才心血来潮的告诫,只是拉着九阿哥加快脚步赶往上骑射课的校场。
胤俄没法说出实情,他总不能告诉九阿哥,纯禧公主活得比他久多了,而他自己却因为毒舌、不修口德(其实主要是混八爷党)得罪了下一任皇帝早早去世吧?
真要直接把实话说出来,九阿哥指不定以为他疯了呢。
不过,历史上的九阿哥确实死在纯禧公主之前,死的时候年龄也比纯禧公主去世时年轻多了。
雍正登基后,本是和硕公主的纯禧公主被晋封为固伦纯禧公主。在丈夫博尔济吉特班第去世后,纯禧公主得以叶落归根,回到京城养老,一直活到七十岁,到乾隆六年才去世。
而九阿哥呢,因为混小团体和雍正作对,不修口德被雍正记仇。在雍正登基后不仅被赶去西宁驻扎,还被革爵、革去黄带子、削除宗籍,更被赐下带有侮辱性的名字“塞思黑”。
雍正四年,已经被废为一介庶人的九阿哥被雍正圈禁在狱中,同年八月便死在狱里,死前遭受种种折磨,备受煎熬,享年仅有四十三岁——这下场真是要多惨有多惨,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到了校场,胤俄和九阿哥直奔马厩。
过了新年,胤俄俩人便算是长了一岁,康熙和尚书房的谙达们对他们的要求就拔高了许多,这让他们俩在尚书房的日子越发苦不堪言,每日要完成的功课更多了。
但在康熙和谙达们眼中长了一岁也不全是坏处,也是有好事的。比如胤俄和九阿哥刚开年就得了两匹新的小马,名下的马匹名额从两匹变作了四匹,每一匹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骏马。
虽然已经连着上了好几个月的骑射课,几乎天天都有机会骑马,但胤俄对骑马仍旧十分热衷十分喜欢,只是有点怨念骑马的时间太长,在马背上待得久了大.腿内侧的肌肤会被磨得生疼,让他第二天走路都费劲。
至于名下多了两匹骏马,胤俄当然是高兴的,但他就一个人,一次也只能骑一匹马,其余的三匹也只能放在一边,所以高兴的程度也有限。
何况胤俄年龄还小,分到他名下的骏马最多是第二档次的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