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额娘了。”胤俄没提起孝昭皇后的忌日让贵妃伤心,只随口说了个借口轻轻带过前一个问题,又就后一个问题安抚贵妃道,“额娘你别担心,我去求了汗阿玛,他同意了我回永寿宫看望额娘。”
贵妃松了口气,微微点头:“这样啊,那就好。”
胤俄却不想继续在小佛堂和贵妃说话,伸手搀扶住贵妃的胳膊,他故作稚气地撒娇请求道:“额娘,我们出去吧。我真的饿了,好饿好饿,肚子都快要饿扁了。我想永寿宫小厨房的菜色了,今天一定要大吃一顿!”
到这个时候,贵妃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胤俄今天为什么突然回来。
贵妃对胤俄的心思心知肚明,但没有把话说破,只是打算站起身带胤俄离开小佛堂——小佛堂里温度太低,而不管胤俄说自己很饿的话是真是假,贵妃总是不忍心让他受苦。
跪得太久,贵妃下半身都僵了,站起来时一个趔趄险些软倒在地。
也幸好胤俄最近半年在尚书房的骑射课和布库课上十分卖力,不仅身体比从前健壮,力气也大了不少。虽然胤俄个子不高,但还是稳稳地扶住了贵妃,将她柔弱的身体撑了起来。
“额娘,儿子现在很有力气,已经能撑住您了,您可以依靠我。”胤俄小声说着,扶着贵妃一步步地往小佛堂外挪步。
贵妃泪盈于睫,轻轻嗯了一声。
她没被胤俄搀扶着的手微微抬起,想摸摸胤俄的头,可又怕自己手太凉冰到他,手便打算放下去。就在这时,胤俄却歪着身体把头伸过来,埋着头在她手心蹭了蹭,像一只对她无限眷恋的小兽一样。
出了小佛堂,不是三月春晖、但同样温暖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将贵妃整个人笼罩进微浅的金色暖光里,驱散了她浑身的凉意,
在昏暗的室内待久了,陡然来到室外,贵妃一时有些头晕目眩。但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恍惚间心头压着的一些情绪消散了不少,让她整个人为之一轻。
兰芷上前来扶住贵妃,贵妃半靠到兰芷身上,被胤俄搀着的手稍稍抬起一些握住胤俄的手。
她五官精致姣好的苍白面容上因正午阳光的照耀浮出浅浅的红晕,唇角微扬,贵妃眉目温婉地轻笑起来,柔声说:“来,让额娘牵着你。”
别着急,别急着长大,还不到需要他撑起一切的时候。
还有她在。
相携着回到永寿宫正殿的起居室,绿意立刻就将温在灶上的膳食端了上来,贵妃还比胤俄多了一碗温补身体的汤药。
拿着药匙轻轻搅了搅汤药,在温度稍稍降下来一些后,贵妃便端起碗将补药一饮而尽。她生胤俄时有些亏了身体,这些年来虽然一直有强身健体,可调养身体的补药也是时常喝着,早已习惯了汤药的味道。
嘴里的苦涩刚刚爆发开来,一个装着饴糖的小碟子就被推到她面前。
贵妃抬眸看去,就见胤俄睁着圆圆的杏眸眼巴巴地看着她。
贵妃心头一软,捻了一颗饴糖压在舌下,甜滋滋的蜜糖味立刻驱散了汤药的苦味,就像胤俄的出生驱散了她入宫以来的所有苦涩。
第162章
用完午膳, 宫人们进来把残局收拾干净。
胤俄牵起贵妃的手,和她一起去后院的小花园散步消食。
二月底的阳光温暖明媚,春回大地后小花园也一扫冬日时的凋零残敝, 披上了一层充满生命力的绿色。放眼望去整个花园都生机勃勃, 春风吹拂过时摇曳生姿, 生机盎然。
胤俄和贵妃牵着手漫步在小花园中,兰芷、绿意和小林子等人都只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不过分接近,让他们母子享受这一刻的团圆时光,多相处一会儿, 也私底下说说悄悄话。
“额娘,你与我说说姨母吧。”走了一会儿, 胤俄突然开口说道。
贵妃每到孝昭皇后的忌日、生辰便会悲伤难过, 胤俄知道这是贵妃的心结, 如果不能解开,那就算他今天能赶回永寿宫把贵妃从小佛堂中拉出来, 能带她脱离怀念追忆的情绪, 可日后总有他赶不及的时候。
脚步停顿了一下,贵妃沉默许久, 才低声说:“其实我记不太清了。”
孝昭皇后康熙四年进宫, 入宫时只有十三岁, 贵妃更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才五六岁的年纪, 远没有到懂事的时候。
贵妃小时候遏必隆还在, 有军功彪炳、位高权重的父亲依靠,满族姑奶奶又一向尊贵受重视,贵妃小时候是很活泼很开朗的, 经常出门跑马、喝茶、听书,远不像如今这样温和沉静、淡如纯水,有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门的耐性。
孝昭皇后离开家的时候,还没到懂事年龄的贵妃不知道姐姐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姐姐进了宫就再难归家——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妃没有归宁的说法,想与家人见面,还得求得皇上的恩典才行。
那时候的贵妃不清楚皇室与辅政四大臣之间的博弈,不了解鳌拜与苏克萨哈矛盾尖锐,遏必隆与鳌拜同旗结党,索尼身为四朝老臣却无法调解辅政大臣之间的矛盾,无力平衡朝堂局势,只得屡次请求少帝亲政。
康熙四年,为了进一步拉拢辅政四大臣中唯一主张少帝亲政的索尼,康熙迎娶索尼的孙女为后。而孝昭皇后作为遏必隆的女儿,鳌拜的干女儿,便作为一枚安抚鳌拜、平衡朝堂的棋子被选进宫中。
康熙六年索尼去世后,鳌拜借机罗织罪状冤杀苏克萨哈,辅政四大臣只剩下同旗结党的鳌拜与遏必隆。而这时,八岁登基的康熙也已经长大,到了该亲政的年纪,皇室与剩下两位辅政大臣的矛盾越发激烈。
最后的结局是皇室赢了,少年帝王成功亲政,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帝王的权柄。
之后,鳌拜被惩治,被下狱论罪,最终死在牢中。而与鳌拜结党的遏必隆也在被弹劾之后,被削去太师之职,被夺军功封赏的世代爵位,下狱论死,钮祜禄家族一时沉寂。
贵妃不知道远在宫中的姐姐做了哪些努力,只知道后来赫舍里皇后去世,姐姐便在康熙十六年被册为皇后,并向皇帝陈情,请求为自己的阿玛遏必隆建立家庙。
然后,在册封皇后的第二年,孝昭皇后便香消玉殒,没来得及亲眼看到父亲的家庙建成,也没有看到康熙亲去遏必隆的家庙前写下了碑文。
康熙大抵是对自己的继后、对孝昭皇后有些感情,喜欢她的贤良淑德,也赞赏她的文化素养,有感于她在宫中侍奉多年,在孝昭皇后过世后,给予她与元后赫舍里氏一样的丧葬规模,
孝昭皇后过世时,在父亲遏必隆权势正盛时度过童年,在父亲被削爵论罪的沉寂时期长成少女,又亲眼目睹家族因为姐姐的荣宠再次兴盛的贵妃十七岁,正是合适的年龄。
于是贵妃的命运便被决定了,她成了钮祜禄家族与皇室维持姻亲关系的第二枚棋子,在孝昭皇后的三年孝期结束后,于康熙十九年进宫。
孝昭皇后离家时,贵妃实在是太小了,后来孝昭皇后在宫里,她与姐姐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时至今日,贵妃对孝昭皇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记不得姐姐的长相、性情、喜好,也记不得姐姐曾经在闺中的模样。
只是进宫后,在宫中度过的每一天,每一个重复机械好像指望的日子里,贵妃都能深切地体会到当年的孝昭皇后有多煎熬。
而贵妃进宫太晚,宫里的宫人更新换代又太快,早年宫里的很多事情都随风消散查不到了。
贵妃不知道父亲遏必隆被下狱论罪后姐姐是怎么熬到康熙十六年被册为皇后的,不知道姐姐是如何说服了康熙同意为父亲建立家庙,更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在成为皇后的第二年就香消玉殒。
贵妃小时候,庇护她的人是身为辅政大臣的父亲遏必隆;可在鳌拜被杀、遏必隆被削爵下狱的那几年里,在钮祜禄家族满怀不安生出动荡时,庇护她的人其实是孝昭皇后。
为了维系家族与皇室的关系,贵妃进宫了,报偿了钮祜禄家族的生养之恩。
可对姐姐的恩情,对姐姐给予她的庇护,贵妃却回报不了,却发现自己为姐姐做不了任何事情,甚至查不到孝昭皇后当年的处境,当年经历的所有事情,为她感同身受地难过一番。
什么也回报不了。进宫后,贵妃发现自己为姐姐做不了任何事物,
贵妃其实不信神佛,她也知道求神拜佛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不可能让当年备受煎熬的姐姐过得好一点。她这样做,唯一的作用不过是让自己心安,多一份心理慰藉罢了。
贵妃沉默着追忆过去时,胤俄只静静地陪着她,没有打搅她的思绪。
在贵妃长长叹息一声后,牵着她的胤俄才抬起头仰着小脸看向她,声音很轻地问:“额娘其实不愿意进宫,是不是?”
“不。”让胤俄意外的是,贵妃摇摇头否定了他的问题。
没有去看胤俄,回忆起当年进宫旧事的贵妃表情平静,语气漠然:“我没有不愿意。”
但同样的,也并没有愿意。
从一开始,在进宫这件事情上,贵妃就没有说自己愿不愿意的资格,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和汉人相比,满族姑奶奶在家时是极受宠极尊贵的,但即使如此,满族女子也大多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任何决定,只能随波逐流,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当年进宫时,贵妃不是不难过,只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办法抗拒家族为她决定的命运。时至今日,贵妃对当年的事情已经释怀了,但她不是原谅了,只是算了。
贵妃的童年很快乐,无论是物质资源还是精神食粮都十分丰富;她的少女时期正值父亲削爵下狱,钮祜禄家族动荡不安,在危机当中,她成长得很快,在多思多考后内心渐渐强大起来。
童年与少女时期的经历让贵妃的自我意识觉醒,她有自己的喜恶,有自己向往的世界,有自己期盼的未来。
而这正是贵妃痛苦的根源,在进宫以后,贵妃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内心本初的渴求被所处的时代环境压迫,只能放弃本心、遗忘渴求,在宫中麻木地生活下去。
摸了摸胤俄的头,贵妃的思绪转到与她有着同样境况、相似经历的另外两个人身上,声音极轻极低地淡淡叹道:“我不知道储秀宫妃和佟家的二小姐是不是愿意进宫,但总之她们都和我一样,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储秀宫妃是元后赫舍里氏的妹妹,元后生太子胤礽难产而亡,彼时的赫舍里家族没有适龄的女儿,为了不断掉赫舍里氏与皇室的联系,年仅十岁的储秀宫妃在康熙十九年进宫,在宫中待年。
储秀宫妃进宫时年纪太小,不到册封和侍寝的年龄,最初只享受贵人待遇,后来康熙大封后宫,才得享妃位待遇,但没有封号,只是被称作储秀宫妃。
太子并不喜欢储秀宫妃,而她本人也不受康熙宠爱,不像她的姐姐元后那样得康熙敬重,能为家族争取到权势地位。
肩负家族期望进宫的储秀宫妃没能达成家族的期盼,这些年里因为太子地位稳固,赫舍里氏也与太子搭上线、索额图被太子仰仗信重,储秀宫妃渐渐被家族放弃,失去了家族的支持。
佟家二小姐和储秀宫妃、钮祜禄贵妃一样,都是家族为了维系与皇室的联系选中的送进宫中的人选。
但佟家的行为颇受诟病,连带着佟二小姐的名声也不太好。
究其原因,是因为三家中只有佟家在前面的女儿还没有过世的时候就选定了继任者。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佟家更是生生将佟二小姐拖成老姑娘,一直留在闺中不嫁人。
孝懿皇后当年还是皇贵妃,在痛失幼女后,她的身体便一直不好,常年缠.绵病榻。
那时佟二小姐已经到了待嫁之年,但佟家大抵是觉得皇贵妃撑不了多久,为了不断掉佟家与皇室的关系,便打着把佟二小姐送进宫做皇贵妃继任者的主意,迟迟不将佟二小姐许人,硬是把她拖到二十多岁。
即使满族姑奶奶出嫁较晚,可二十三、四岁还留在闺中,也确实是少见。
佟家打的什么主意,有眼睛不眼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免不了要唾弃一声:
佟家想维持和皇室的联系,这点大家能够理解,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也这么干了,大家大哥不笑二哥,都是一样的。
可当时皇贵妃还没有死呢,佟家就已经把继任者选了出来,还把佟二小姐拖到二十几岁,硬是留在闺中不嫁人。佟家这不是明摆着说他们就等皇贵妃死了好把人送进宫吗?
佟家没有想过丧女后病歪歪的皇贵妃是什么心情,没有想过佟二小姐愿不愿意将大好的青春年华白白荒废。
只不过是佟家主脉除了佟二小姐以外没有其他女儿,又不舍得白白便宜了支脉,这才强留佟二小姐不嫁人。
做出决定的是佟家的男子,可荒废青春、进宫侍奉的却是佟家的女人。好处都由佟家在朝为官的子弟占去了,佟家的女儿就算进了宫,可真正得到的好处又有多少呢?在宫中又有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苦楚呢?
贵妃进宫十年,不算胤俄这个儿子,平心来说,她在宫里过得其实一点儿也不开心。
宫里的生活真没有紫禁城外的人想得那么好,尤其是困守在东西六宫的妃嫔,更是如井底之蛙一般只能看到小一片天空,日子既苍白又无趣,每日没什么事可做,位份低的更是连去御花园转转都不行。
握紧贵妃的手,胤俄突地低声说:“既得利益者是男子。”
清朝秩序森严,等级分明,而处于最下层、被压迫得最深的永远是女子。
大清满人地位高于汉人,可汉人男子尚能出外闯荡,有拼搏改变命运的机会,而女子却没有为自己做主的权利,自己人生的选择权从不在自己手中。
造成这一切的源头的社会环境,是时代背景,而不仅仅是皇权的威压,是家族的逼迫。人是没有办法脱离时代局限的,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越清醒越有自我意识,便越是痛苦。
停下脚步,胤俄转向贵妃,正视着她认真道:“额娘,我想以后只娶一个福晋。”
不等贵妃说话,胤俄便将盘亘在心底好几年的话说了出来:“额娘与我说过,已经初步定下让我与蒙古阿巴亥部落联姻。此事已经奏禀汗阿玛,他也答应了在我长大后便下旨为我们赐婚。”
“虽然定下了与阿巴亥部落联姻,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阿巴亥郡王有没有适龄的女儿,又是哪个女儿会被汗阿玛选中指婚给我。”
“我不知道未来会指给我做福晋的人是谁。但我想起这件事,总会觉得对她不起。是我的一己之私让她的命运早早被定了下来,是我的选择让她失去了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利,我……我对她有愧!”
低头凝视着神情低落、表情深愧的胤俄,贵妃嘴唇微微翕动,泪盈于睫,突然半跪下来将胤俄揽进怀中,嗓音压抑带着几分泣音地低低道:“我知道…我明白,是我们母子对她不起。”
贵妃同样心中有愧。
当年,在钮祜禄家族的利益面前,贵妃没有选择的余地,认命地听从家族的安排进了宫。
如今,她为了自己的儿子能逃过夺嫡,能平平安安、波澜不惊地过完一生,也让那个阿巴亥部落的小姑娘没有选择的余地,被选中成为十福晋,做维系满蒙联姻的纽带,在长大后必须从蒙古远嫁来京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自己不喜欢的命运强加到她人头上,自我意识强烈的贵妃越是不喜欢命运被他人控制,自身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越是厌弃屠龙者终成龙的自己,越是愧疚自厌,讨厌初心渐失的自己。
闭了闭眼睛,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贵妃头抵在胤俄的肩膀上,泣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胤俄,额娘心里厌弃自己,愧疚于我做的那些事。可额娘好开心,你愿意为你未来的福晋发一声叹。”
有微烫湿润的泪水落到脖颈处,胤俄把头埋进贵妃怀中,低声说道:“我也为额娘叹过,也想额娘日子过得开心,也……”
也想过在康熙死后,将贵妃接出宫去奉养,让她不必再被拘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头顶的一小片天空,让她能凭本心生活,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