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俄微微松了一口气, 就凑过去低声在五阿哥耳边说:“五哥,如果等会儿乌库玛嬷见我们,你就给她唱蒙古长调吧。”
胤俄觉得比起他们这些平日里接触不算很多, 太皇太后说不上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欢的重孙子,也许蒙古的东西更能让太皇太后开心, 更能安慰重病卧床的她, 慰藉她的心灵。
康熙几乎每年都要去塞外安抚蒙古诸部, 太皇太后也会随驾出塞去蒙古。但出塞并不意味着太皇太后能去科尔沁草原,能回家一趟, 科尔沁草原位于漠南蒙古, 距离还是有些远了。
仔细算起来,太皇太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她是一个离家数十年的游子, 在外漂泊了许多年仍旧只能梦回故乡, 却难以真的亲身踏足家乡的土地。
对游子来说, 家乡的东西才是最让他们念念不忘的,也是最能抚慰他们孤独心灵的寄托。
比起他们这些重孙, 太皇太后如今最想念最想见的应该是数十年不曾归的科尔沁草原。那里不仅是她的家乡、她的根, 还承载着她的过去,她年少稚嫩的青春时光。
五阿哥被胤俄突然闹出来的这一茬弄得有些懵懂,但他性子敦厚, 对年纪小的弟弟向来十分关照,此时也没有多追问什么,直接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胤俄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冲五阿哥笑了笑,拉着表情有些别扭的九阿哥在五阿哥身边坐了下来。
太皇太后思念蒙古是理所应当的,胤俄清楚绝不只有他一个人想到了这一点,不只他一个人知道蒙古对大皇太后意味着什么,但——他能为太皇太后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胤俄其实和太皇太后没有很深的感情,虽然贵妃颇得太皇太后青眼,但胤俄远不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重孙子。
但这几年太皇太后也从来没有疏远冷落过胤俄,她对胤俄很不错,每逢节日赏下的赏赐也很多,胤俄还挺感激太皇太后的,很喜欢这个在他们面前非常慈祥的老人。
多了胤俄和九阿哥两个学生,太后安排过来教五阿哥学习满语的宫女眉眼不动,早就习惯了学生不时添加、减少,多几个学生完全不影响她的教学,还是一样的教。
这名通晓满蒙双语的宫女是太后找来教导五阿哥的,她主要负责教五阿哥满文,其他皇子只是顺带。故而她的教学进度、教学速度,全都按照五阿哥的水平来。
对胤俄和九阿哥来说,五阿哥的学习进度有点晚,宫女为迁就五阿哥也使得教学速度有点慢。跟着五阿哥一起学习,对他们来说不仅是复习从前学过的内容,而且强度还不高,他们完全能在课上休息。
虽然和五阿哥一起学习略等于浪费时间,但胤俄和九阿哥谁也没吱声,谁也没有对此表达异议——开玩笑,他们两个人里找不出半个勤奋好学的卷王,能偷懒为什么要主动去卷。
胤俄和九阿哥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默契的笑容。
反倒是五阿哥,在胤俄和九阿哥来到侧殿时、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展露出来笑容逐渐僵硬,变成了一脸的苦哈哈。
五阿哥知道自己是逃不过学习的——算了,他爱学习,学习使他快乐o(╥﹏╥)o。
佟皇贵妃给有资格来慈宁宫侍疾的妃嫔们排了班,不仅让她们按顺序依次来慈宁宫,而且排班后让每位妃嫔一次只用侍疾半日,并非从早忙到晚,一天都劳累不堪。
胤俄三个人一直在侧殿里候着,但直到半天时间过去,贵妃结束了今天的侍疾要返回永寿宫,他们三个也没有等到太皇太后的召见。
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怅然地叹了口气,跟五阿哥打了个招呼,留下他继续在侧殿学习满文,胤俄和九阿哥手牵着手出了侧殿,去和从内间出来的贵妃会合。
在内间为太皇太后侍疾了半日,贵妃面上的神情有些疲惫。但她的状态还好,这几年每天坚持锻炼,食补药补不断是有成效的,贵妃现在的身体康健得很,四年前生产时落下的病根早就彻底痊愈了。
胤俄一手牵着贵妃,一手牵着九阿哥,三人一起往慈宁宫外走,就在门口碰见了前来的换班妃嫔。
来人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一身藕荷色的妃位规制的宫服。
她容貌生得清秀一般,五官颇有些寡淡,长相莫名给胤俄一些熟悉感,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贵妃与这位前来接替她的宫妃寒暄了两句,就让胤俄和九阿哥给她见礼,让他们称呼她为妃母,却不像惠荣宜德四妃一样有自己的封号。
胤俄规规矩矩地行过见长辈的礼,站在一旁思索了片刻,才想起这位年轻妃嫔的身份。
她是储秀宫妃赫舍里氏,元后仁孝皇后的庶出妹妹。
难怪胤俄会觉得她的五官给他熟悉的感觉,原来是储秀宫妃的眉眼有一两分和太子肖似。
只是太子眉目如画,俊美贵气,比之储秀宫妃容貌盛了不止一筹,胤俄在没想起储秀宫妃的身份之前,根本就没把她和太子联想在一起。
如今宫里说是四妃,但其实位份待遇在妃位上的妃嫔一共有六位。
除了惠荣宜德四妃,还有早年入宫、今年才被诏封为妃的咸福宫妃博尔济吉特氏,以及康熙十九年入宫、二十三年被诏封为妃的储秀宫妃赫舍里氏。
咸福宫妃和储秀宫妃二人虽然被诏封为妃,但她们没有封号,也没有行过正式的册封礼,位次排在四妃之后。因着她们两人都是因家世封妃,既无宠也无子,宫里宫外都少有提及她们。
储秀宫妃是和贵妃同一年进宫的,储秀宫妃是元后的庶出妹妹,贵妃是继后孝昭皇后的嫡亲胞妹。她们两个人进宫都是带着使命而来,是为了继续和皇室联姻,为了各自的家族继续延续与皇室之间的关系。
但在这件事情上,赫舍里氏做得有些不体面。
孝昭皇后薨逝是在康熙十七年,贵妃守孝完才在康熙十九年末以妃主待遇入宫。
满族姑奶奶出嫁都晚,家里一般都将她们留到十八.九岁才出嫁。贵妃差不多也是如此,进宫时恰好是十九岁。
但赫舍里氏似乎是被钮祜禄氏提醒了才想起来要往宫里再送一位贵女延续家族与皇室之间的关系。于是在元后去世六年后,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一起送贵女入宫。
而被赫舍里氏送进宫的储秀宫妃当年十岁不到,入宫时以贵人待遇进宫,在宫中待年数年,一直到康熙二十三年才被康熙诏封为妃。
早年确实有许多妃嫔稚龄入宫待年,但那是因为康熙幼年登基,需要拉拢各方势力才不得不为之。
而在康熙亲政手握大权之后,赫舍里氏是唯一一个将幼龄女子送入宫中待年的家族。
如果不是看在元后和太子的面子上,康熙是不愿意接储秀宫妃进宫的——他又不缺妃嫔,干嘛给一个妃位待遇出去让人吃白饭?
先不说储秀宫妃年龄太小的问题,她的长相也并不出众啊!
储秀宫妃要是按规矩正式参加大选,八成是进不了宫的。
康熙审美挺高级的,她的长相不是康熙喜欢的那一款,至于内在美……储秀宫妃进宫时就是个小女孩,还没长大呢。
储秀宫妃虽然在康熙二十三年就被诏封为妃,但这几年一直不怎么受宠。再加上她时常试图与太子接触,想要笼络太子,更是惹得康熙不满,已经近一年不曾踏足储秀宫,算是给了储秀宫妃一个大大的没脸。
康熙十九年赫舍里氏将储秀宫妃送进宫时,康熙就知道赫舍里氏有意加深与太子的联系,想要笼络太子。
这是康熙所不能容忍的。
康熙最爱重太子,将太子捧在手心里呵护,但同时他也是一位掌控欲非常强的帝王,他并不允许儿子与母族太过亲近,太过依赖信任母族——不得不说康熙挺双标的,佟家能兴盛不就是因为佟家是康熙的母族嘛。
但康熙是皇帝,他双标没人敢置喙半句。
当年储秀宫妃入宫,双标但不自知的老父亲康熙就将她安排在了储秀宫居住。
要知道储秀宫位于西六宫之末,是东西十二宫中离毓庆宫最远的宫殿,几乎和位于外南路的毓庆宫在对角上。两宫中间隔了不说有十万八千里远,但也是从物理上断绝了储秀宫妃与太子接触的可能。
但就是这样,储秀宫妃这几年还是不消停,一直找机会与太子接触。
储秀宫妃经常给毓庆宫送东西那都是小事,她甚至还会跑出西六宫去到毓庆宫找太子,越发刺康熙的眼,惹来康熙的不满。
贵妃看着储秀宫妃,有心想要提点两句,让她离太子远一点,不要试图替赫舍里氏笼络太子——毕竟是同一年进宫,当时储秀宫妃又还是个小女孩,贵妃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总有几分情谊。
但提点的话在心头酝酿了许久,贵妃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不露异样地和储秀宫妃道别,带着胤俄和九阿哥离开慈宁宫。
事关太子,贵妃到底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更何况,好言不劝该死鬼。如果不是赫舍里氏心生贪念,想要利用太子、从太子身上获取利益,康熙二十二年,索额图又怎么会被一贬再贬?
储秀宫妃在康熙二十三年被诏封为妃,不过是皇上看在元后和太子的面子上给赫舍里氏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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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胤俄发现见过储秀宫妃后贵妃突然间有些沉默, 他没有多问,默默握紧了和贵妃牵着的手。
出了慈宁宫,他们刚走到西三所附近, 就碰见了被一群人簇拥在最中间的太子。
自从太子去年年底出阁读书, 就很少能抽出时间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
他每天都要在前朝跟着汉臣们读书。虽然太子熟读四书五经, 大臣们教的知识他都懂,上课时他也不怎么听, 但他人必须在前朝,出阁读书的过场是必须走的。
太皇太后病重,太子虽然每日大半时间都要消磨在前朝汉臣的教导之下, 但也咬牙抽出了不少时间来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这一两个月下来, 太子也跟着憔悴了不少。
远远看到一身杏黄色蟒袍的太子, 刚刚见过储秀宫妃的贵妃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今天倒是巧了, 太子刚好和储秀宫妃在慈宁宫碰上了。这下不用储秀宫妃再行事出格地跑出后宫的范围,去毓庆宫找太子, 上赶着给太子送温暖了。
如果太子是个聪明人, 他就该知道自己不应该亲近赫舍里氏。无论是索额图,又或者储秀宫妃, 康熙都不想看到他们和太子亲近, 笼络太子与他们交好。
太子最大的依仗从来就不是母族, 而是皇上对他的宠爱。亲近母族让皇上与他离心,对太子来说是自寻死路, 殊为不智。
“贵母妃安。”太子见到胤俄一行人, 主动上前来向贵妃问安。
“见过太子殿下。”胤俄和九阿哥对视一眼,两人松开牵着的手,抱拳规规矩矩地向太子见礼。
面对太子时, 他们俩的态度都是尊敬、守礼且疏远,只将他当做储君,恪守礼仪规矩。
胤俄和九阿哥跟太子的岁数差了十岁,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情,不像年长的皇子那样好歹还是和太子肩并肩长大的,在尚书房也算半个同窗。
对康熙膝下那些年纪小的阿哥来说,太子就是太子,从来不是他们的二哥,跟太子也没有半分兄弟之情,实在是亲近不起来也没有机会亲近。
太子低头冲小萝卜头两个的胤俄和九阿哥淡淡一笑,清俊如画的眉眼间流转着掩不去的矜贵出尘:“九弟,十弟。”
贵妃微蹙的黛眉早就舒展开来,她清丽脸庞上浮现出淡淡的温和笑容,对太子微一颔首回以半礼,温声寒暄道:“刚才太皇太后还念叨太子你呢,你去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定很高兴。”
太子周身萦绕着典雅矜贵之气,闻言神色略带骄矜地笑了笑,但并没有多言,只是转而道贵妃为太皇太后侍疾辛苦,和贵妃一来一往地说了两句寒暄话,谁也没走心。
功课实在繁忙,太子每日能抽出的时间不多。他赶着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问安,就没有多寒暄太多,只停下来略微和贵妃说了两句话,就道别脚步匆匆地赶去慈宁宫。
和太子作别后,贵妃带着胤俄和九阿哥继续朝西六宫走去。
半晌,在将要踏进西六宫时,贵妃突地低声说了一句:“起风了。”
贵妃的声音很小,只有走在她右边、牵着她右手的胤俄听到了这句话,连牵着胤俄右手的九阿哥都没有注意到贵妃突然说了什么。
胤俄懵逼了一瞬,并没有感觉到有风吹过来。还是说他穿得太严实了,裹着的羊绒披风太厚实,所以刮风了也感觉不到?
那看来是贵妃穿得太少了,下次出门他要记得提醒贵妃多添一件衣服。
樱唇微微抿起,贵妃心下有些沉重:上半年大阿哥大婚后已经开始在兵部行走,下半年太皇太后病重,太子失了臂助,如今是腹背受敌、内忧外患。
但愿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风波不要扩散开来,不要影响到其他皇子,更不要影响到胤俄。他们爱争,就让他们争去吧,只要他们别试图拉其他皇子下水,让他们的兄弟们站队,那他们怎么争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胤俄后来又跟着贵妃去了几次慈宁宫,但直到十一月初,太皇太后才听到了五阿哥唱的原汁原味、地道十足的蒙古长调。
太皇太后半坐在床幔掀起的拔步床上,背后靠着柔软结实的大靠枕。五阿哥、胤俄、九阿哥三个围在床前簇拥着今天精神头还不错的太皇太后,主动提起要唱歌给她听。
五阿哥一开腔,太皇太后的眼神就明显地变得寂寥悠远起来。
在五阿哥嗓音稚嫩却气息悠长的歌声中,太皇太后定定地注视着一个方向久久出神,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眼中藏着说不出的怅然和思念,眼底满是缅怀和向往。
不仅是太皇太后,当悠长旷远的蒙古长调响起来时,就连在一旁陪着太皇太后的皇太后眼神也变得缥缈起来。
皇太后眼中带泪,仿佛看到了她久久未归的故乡科尔奇草原,看到了她曾经青春年少的美好时光,看到了她被这深宫掩埋之前的自由与快乐。
相比于一生经历波澜壮阔的太皇太后,也许皇太后才是更不幸的那个。
她从科尔沁草原远嫁前来大清,从没有得到丈夫的喜爱,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她从年少时就入了这深宫,在这华丽冰冷,和辽阔无边的草原相比无比逼仄的紫禁城中度过了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