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现在有谁在, 谁让你找来的。来送赏的是毓庆宫的哪位太监,这会儿还在家里?”
“二老爷昨儿也进宫当值去了, 这会儿就二爷在家。”
二爷就是西院的图南,今年十三岁的图南不是个多话的性子, 虽然也因为东院西院的矛盾对沈婉晴摆过脸色, 但回头见着自己这个大嫂还是规矩周到, 并不曾有过什么不礼貌的地方。
沈婉晴还记得毓朗去西院的那天, 回来跟自己说图南跟他说的那些话。舒穆禄氏再不好,对她两个儿子总是挑不出半分错处来,图南能明白他额娘的心并且看透他阿玛到底是个什么人, 沈婉晴就觉着这孩子着实难得。
“来送赏的太监姓高,这会儿还在家里。是老太太让奴才来找您的,老太太说家里你当家主事不露面不行。”
“知道了, 我这就回去。”高来喜, 沈婉晴听毓朗提起过这个人, 专门给毓庆宫守门的太监,是个很精明圆滑的人。今天来的人是他, 就说明毓朗在毓庆宫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
“房良, 这两天抓点紧把东西都处理了, 能便宜卖的卖了不能卖的就送人,铺子在这条街上开了这么多年多亏街坊四邻的照顾,别舍不得东西。”
“大奶奶放心, 这些东西我就怕别人瞧不上,哪有什么舍不得的。”
“走吧走吧,别让高公公久等,你这铺子里的东西旧是旧了些,只要老房不怕亏本肯定有人要。别的不说,就那些瓦罐给我留着,我拿回去给那些老客装酱菜。买酱菜还送个罐子,管他罐子好不好呢拿回去干嘛都行啊。”
戴佳氏一直觉得沈婉晴聪明,聪明得什么事情她好像都能摆布得开。怎么这会儿反而愚笨了,别说这么个破铺子里的东西怎么处置,便是转头有人一把火把铺子烧了,那也不如眼下的事情重要。
沈婉晴是真不着急,高来喜能要了这个差事,说明他今儿出宫就是奔着跟自己拉关系来的。不管这是高来喜自己想要跟毓朗搞好关系,还是他得了太子的指示代替太子来给赫舍里家施恩,他见不着自己的面是肯定不会走的。
她不疾不徐地一项一项把事情安排好,甚至连房良和活计回去了住哪儿都说过了,才跟着戴佳氏上马车往回走,的的确确就是在死装一下,装得让身边的人都看在眼里,看看自己这个大奶奶多么稳如泰山云淡风轻。
“大奶奶跟我说句实话,太子爷的赏赐都送到家里了,你怎么一点儿高兴劲儿都不见啊。”
“高兴啊,谁说我不高兴,得了赏赐还不高兴还有什么事能让我高兴?嫂子若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不是都出汗了,这都是因为太高兴太激动出的汗。”
“你少哄我,你这是早上城外冷穿多了捂出来的汗,真当我傻啊这么糊弄我。”
“哪里敢糊弄嫂子,这几天要是没嫂子陪着我我连个人都不认识。我就是在她们跟前装个样儿,好让她们觉着我这人底气足心思深,遇着什么事都不塌了排场,以后才好差遣她们啊。”
戴佳氏知道沈婉晴说的她们是谁,除了据说是从佟佳氏身边要来的两个嬷嬷,还有刚从这个要死不活的杂货铺脱身的房掌柜。
“要说你这人也是有意思,别人都是巴不得什么位置都放上自己的人。你倒好,出来三天一个管事都没换还都要用,我是想不明白你这是什么路数。”
或许是沈婉晴的态度过于平淡,在马车里坐定的戴佳氏心里那兴奋劲儿也跟着渐渐淡了。
她更好奇的是沈婉晴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庄子离京城远,庄子上的管事跟佃户之间的更熟悉关系更深,不换庄头儿几个戴佳氏能理解。怎么现在连房良她也不换,她手底下就没一个能用的人?
“嫂子,我现在是管家不是圈地,真要是处处都换成我的人才不像话了。”
要是真的处处都是自己的人,到时候麻烦事反而更多,光是如何才能叫手底下的人口服心服不觉得你在厚此薄彼,就得无端耗费许多精力。
权利这个东西,从来没有谁一个人能吃干抹净。自己一个外来户一来就把人家一家子连根拔起,这可比把二太太挤下去得罪的人要多得多。
现在自己再怎么跟二太太争,把佟佳氏都气得不轻都没关系。底下人的利益自己没动,她们从心底里就只是在观望在看热闹,毕竟谁当主子不是主子,跟他们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可要是自己贸贸然把管事换了,就好比青霜的娘就是在宋庄头底下做个小管事,昨天宋庄头走的时候还专门给青霜拿了个包袱,两人站在远处有说有笑,看上去跟亲戚差不多。
自己要是嘎巴一下非要把宋庄头给换了,青霜的娘肯定就要受影响,到时候连带青霜会不会对自己这个大奶奶心存不满?
她在东小院当差这么多年,这么多交好的丫鬟婆子,会不会被她的态度影响,这都是换了一个人之后自己需要操心的。就为了所谓的立威给自己惹回来这么多麻烦?那才真的是吃饱了撑的。
便是自己以前上班的集团,每个大区的老总隔几年就要互相换一次,也没见哪个老总来了就底下的人都换了的,顶多也就是在几个最关键的岗位换上自己的心腹就可以了。
现在的赫舍里家,不是沈婉晴瞧不上舒穆禄氏,而是实在她们管得太稀碎。自己见过的这几个管事没一个是她的人,既如此那就先用着呗,好用的留下不好用的以后再想地方调走,到时候这些人不就都成自己的人了。
“自己人不自己人的得看我能给他们什么,往后我自己的生意做起来了,他们都巴不得是我的人。”
听着沈婉晴的话戴佳氏觉得有道理,但她还是觉得沈婉晴这人特别怪。别人心里有这般谋算都恨不得藏着掖着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一问她就全说了,怎么就这么大方。
“嫂子,这种琢磨人的本事不是什么大本事,我知道是因为我就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你不知道是因为你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再说我有我的家你有你的家,我跟你说了你也是回你自己家去捣鼓这一套,又不碍着我什么事,我不跟你说真话你难道不会发现,到时候又得背地里说我小气了。”
沈婉晴故意做出一副傲娇矫情的样子,好似在嫌戴佳氏怎么老问这种笨问题,偏这幅样子落在戴佳氏眼里却成了可爱又娇俏,她从未见过这么生动又通透的女子,看得人好生欢喜。
杂货铺在外城,马车一路尽快往回赶,等到家的时候还是花了些时间。
从马车上下来,就发现家门口还停着两辆马车,一问门房才知道是佟佳氏的两个老妯娌来了,应该都是得着太子送了赏赐立马赶过来的。
“那两家的人我认识,这会儿肯定都在老太太跟前,我先过去看看,你去忙你的。”
“好,老太太那边我就都托付给嫂子了。”
不该客气的时候不用客气,戴佳氏去正院安佟佳氏的心,沈婉晴直接牵着芳仪往东院走。
“想不想跟我一起见见宫里来的公公?”
“嫂子,我还是先回去吧,出来几天额娘该惦记我了。”
芳仪嘴上说怕钮祜禄氏惦记她,但其实是她怕自己额娘知道她嫂子回来了,本来不往前头来的人突然又起意要过来。
这一次出门芳仪看着她嫂子的言行和处事,觉着这个家就得她嫂子管着才行。她也清楚她嫂子才不是什么心软的人,今儿要是额娘敢去毓庆宫的人跟前找不痛快,回头自家嫂子还指不定怎么想法收拾她。
“那你先回去,跟额娘说我下午过去请安。”
“嗯,知道了。嫂子先忙嫂子的,额娘那边有我。”
小姑子聪明,不用自己刻意嘱咐就知道该怎么做。沈婉晴站在回廊下看着芳仪走远了,这才带着人进了书房。
书房里图南和前院管家在招待高来喜,两人一站一坐把高来喜奉在上首,见沈婉晴进来双方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图南起身迎上前,他从西院过来的时候舒穆禄氏叮嘱了好些话。
让他稳重些别慌了手脚好好招待宫里来人,又说要是可能的话能交好毓庆宫来的太监就最好,还说也不要慌了阵脚,自己才是赫舍里家的爷,不能殷勤太过让一个太监看了笑话。
这也要那也要,本来图南觉着不过是大哥和阿玛不在家,自己帮着出面招待一下的小事,莫名就成了轻不得重不得的大事。
十三岁的孩子忐忑拿不定主意,见着高来喜之后就更显得手足无措。越是这样图南就越觉得自己这幅样子摆不上台面,自然而然就更紧张了。
他见着沈婉晴简直就跟见了救星一样,毕竟能一过门就把自己额娘和阿玛制服住的人那能是一般人?他可从来没见过阿玛那么气急败坏直跳脚的样子。
“大嫂,宫里来了这位公公来送赏。”
图南其实还有挺多话想说,但又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干巴巴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就不做声了。
“奴才给毓大奶奶道个喜,太子爷前阵子得了些好皮料和稀罕玩意儿,昨儿毓大人在人前露了脸,咱们毓庆宫上下都跟着高兴,今儿太子爷特地让奴才送些东西过来。”
“高公公莫不是开玩笑的吧,我家那大爷我知道啊,买刀花银子那他确实是到哪儿都露脸,可别的事上还能让毓庆宫都跟着高兴,您这话说得我心里突突的,他没闯祸吧。”
一听高来喜这话沈婉晴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毓朗确实是立了功,但这个功是对于毓庆宫或者说是对于太子而言的功,真放到正经台面上就算不得什么了。
所以高来喜说的是太子得了些好东西,才让他这个能给毓庆宫守门的管事太监来送一趟。但是也仅仅是送一趟,没什么正式的旨意口谕,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了。
“没闯祸没闯祸,大奶奶放心。”
毓朗不光会当差还会做人,第一天入毓庆宫,毓庆宫里几个管事太监就都说赫舍里家这位爷跟索中堂府上那几位不一样,至于这个不一样是好还是不好,那就不好明说了。
毓朗会做人,捎带着沈婉晴这个大奶奶也成了他们嘴里的大方人,毕竟毓大人都说他的荷包都是家里大奶奶给准备的,毓大人身后站的财神爷是大奶奶,这一对儿夫妻都是精明的。
两人都精明,想着家里人再怎么也差不到哪儿去。高来喜来的路上高高兴兴,谁知一进门没见着个能主事的太太不说,还被图南这个二爷死活给迎到前院书房的主位坐下了。
自己是毓庆宫出来的不错,人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也没错,但再没错自己一个太监也不能坐人家的上首主位吧。更何况还是赫舍里家,毓朗论辈分还是太子的族叔,人家在太子跟前是奴才,在别的人跟前那就是爷。
高来喜坐下都觉得屁股底下撒了钉子,叫人坐立不安。想起身,可看着图南和管家那副殷勤过劲儿的样子又实在不敢再刺激二人,只得硬着头皮等沈婉晴回来,他起身跟沈婉晴寒暄过重新分了主次坐下,两人就都舒服了。
为此高来喜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很重要的一笔,这个赫舍里家只有毓大人和毓大奶奶靠谱,以后这个家想要起复,就全看毓大人能不能抓住昨天的机会,日后更加得太子爷的宠信了。
原来昨天太子在上书房把几个小阿哥的功课挨个看过之后,刚从屋里出来就碰上早已经在院子里等得不耐烦的大阿哥胤禔,和站在廊下看不出情绪喜怒的胤祉和胤禛。
“到底多少功课文章要看,让太子爷耽误这么久。上书房这么多先生,难道连几个皇阿哥都教不好。”
实在教不会那就让翰林院再换几个能教会的先生来,亏他堂堂一个太子真耐得下这个性子跟这些小的磨叽。
胤禔也知道他这话说出来得罪人,后半句就没说了,只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催促这些小崽子们赶紧往练武场去,毕竟皇阿玛给自己的差事还得看着他们练骑射,谁要是练的不好还得自己来教。
胤禔压根没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就是典型的乌鸦站在猪背上,只看得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他还好意思笑胤礽在这儿奶孩子,一行人到了练武场,他不是照样挨个训了起来。
要说骑射武功,诸皇子中胤禔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胤礽虽许多次在私底下嘀咕老大就是个武夫,可他也不得不服自己在马背上确实比不过这个武夫。
胤禔飞身上马连马镫都不用踩,上了马背原本看着还有几分莽劲儿的大阿哥,就变得格外英武飒爽。
胤禔骑马在跑马场里绕了两圈,随即从箭筒里抽出箭矢瞄准靶子连射三箭,箭箭正中靶心。便是毓朗心中腹诽这大阿哥忒得爱卖弄,也不得不说这一手可太威风凛凛了。
“骑到马上不要怕摔,摔下来又怎么样?死不了人。拿了箭就不要想旁的,要心无旁骛要认准你就是最强的。上了战场别往后看更不要怕摔了马,心里这股劲儿不能泄气,泄了才是要命的事。”
胤禔下马走到老三和老四跟前,这俩弟弟的骑射功夫他从小就瞧不上,方才进上书房拿眼睛一扫就知道这俩在骑射上纯粹就是糊弄事。
更小的这些弟弟他懒得管,都是半大的孩子跟他们说了也听不懂。但老三老四要是老这么着可不行,下回万一皇阿玛过来看,瞧着他们这幅拉不开弓跑不了马的样子,挨罚的就该是自己了。
其实胤祉和胤禛的骑射功夫没有胤禔说的那么差,但非要拿这两人跟大阿哥比那自然是比不了。
胤祉向来怕胤禔这个大哥,反正他也不能真的天天来练武场当谙达教骑射,今儿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胤祉很快就挑了一匹马找了最远的一个靶子,拉着自己的谙达躲开了。
还没长成完全体的小四爷有自知之明,自己要么骑马要么步射,非要勉强像大阿哥那样飞驰骑射,今儿摔不死都算自己运气好。所以他没躲,就迎着胤禔有些挑剔的目光,挑了一把常用顺手的弓,去了专门步射的那边。
太子和大阿哥都在,练武场的谙达们难免殷勤。毕竟给皇子们当武谙达到底不如上书房的先生们那么雅致矜贵,今儿难得见着真神,就都有意无意往这俩跟前凑。
这本没关系,在宫里出生长大的皇阿哥们早习惯了这样的奉承或冷落。
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胤礽从上书房出来时跟胤祐说的那话,什么吧体格练好心里就跟着不那么难受了。等来了练武场再一听大阿哥说的话,心里那翻江倒海就别提了。
十二三的少年听了这话忍不住跟自己较劲儿,胤祐知道自己的性子不讨人喜欢,就连身边的哈哈珠子和贴身太监也说过猜不透自己心思的话。
他不愿意这样,他也总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想为什么自己就是这么个不讨喜的模样,为什么就不能像五哥那么淳厚些,或是像老九老十那样没心没肺。
再不然像老八那样能装出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也好啊,可自己偏还看不上他那副见谁都假惺惺的模样,明明眼睛里冷得很还要笑,却不知那笑看着别扭死了。
因为腿疾胤祐在骑马这事上格外困难,左腿无力就夹不住马镫,谙达又怕摔了这个本就是病秧子的七阿哥,平日上课越发不敢放手。这么一来胤祐骑马就一直没个长进,还是常常要谙达或者哈哈珠子给他牵着马才走得稳。
今儿原本负责教导七阿哥的谙达凑到太子跟前去了,哈哈珠子这会儿也不在,他骑在马上就不肯下来,咬着牙非要跟自己较个劲。心里想的全是大阿哥刚才说过的话,摔下来又怎么样,死不了人!
练武场上人多,没人关注胤祐。不过或许是还没到胤礽要渡劫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起念转头去看,正好就看见胤祐正死死拉着缰绳,而□□的马明显已经在即将发狂的边缘。
“老大!”
胤礽冲胤禔喊了一声,惊得在另一边指导胤禛射箭的大阿哥手一抖,射出去的箭愣是脱了靶。
胤禔下意识先往胤礽那边看,才在几个小的跟前威风了一把转头就脱靶,老二这就是故意的!
骂人的话到了嘴边不敢说,又顺着胤礽的目光看到死活趴在马背上不肯下来的胤祐,和耳朵已经紧紧贴着马脖子,尾巴来回晃动后腿不断往后蹬的马,吓得差点飞了天灵盖。
“老七!你小子作死呢!”
“别喊,再把人吓着。”
话说晚了,胤祐那边已经发现不对劲,但这会儿想从马上下来也晚了。就只能僵着身子坐在马上,连大声喊人都不敢。
胤礽发现胤祐的马惊了的时候,毓朗也跟着发现了。胤礽转头去喊大阿哥的功夫,毓朗已经把佩刀解下来递给一旁胤礽的哈哈珠子。
眼看着马越来越焦躁,他连跟胤礽商量的时间都没有,只递过去一个眼神,胤礽看了个半懂不懂但不妨碍他先点头,随即毓朗就绕了个弯像一支箭一样从惊了的马侧边冲了上去。
宫里的马都养得好,野性也比自己养的那几匹小,飞身上马的时候毓朗的心就往下放了一大半,这会儿就是从马上摔下来,自己也能给七阿哥当个肉垫,出不了大事。
“我脚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