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嫩科尔沁夹在林丹汗与后金之间,左右为难,一边是同宗同源的蒙古人,达延汗的直系后裔,黄金家族的嫡系,一边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真人,嫩科尔沁部众的心,还是更靠近林丹汗。
少年和其他与他一样,满心热血,心怀不屈之心的同伴一起,离开了驻地,希望能借助蒙古人自己的力量,摆脱的后金的控制。他们是长生天的子民,是草原上的健马、天上的雄鹰,不能为人束缚、欺压。
“那些后金人太过分了,我一定会打败他们,不让你.....”后面的话,少年没有说出口,“萨仁,我一定会成为顶天立地的巴图鲁,相信我。”
萨仁愣愣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惆怅,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一块,可她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她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些自己旧日的伙伴,只道:“可是你们走了,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她最好的玩伴们,骑着马,离开了部落,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她也再没见过那个黑眼睛的大哥哥。
萨仁一直在等着他回来,遵循承诺,继续带自己去玩,她坐在山坡上,抱着小羊,眼前草原望不到尽头,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想到这里,萨仁心头忽然涌起阵酸涩。
不远处,和她一样等着归人的女伴们开始唱歌,她们唱着歌,酸涩已经酿成了泪水。
“在共同的日月下,寻找着你啊,日升日落,生生不息的世界里,永恒的远方,你的轮廓在夕阳里融化。”
萨仁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哭,可听着她唱,她也渐渐被感染,眼睛变得酸涩。后来,山坡上候归的人越来越少,继男伴们离开她,女伴们也陆陆续续离开,她们嫁到了别处,日子继续下去,她们拥有了新的生活,到最后,山坡上只剩下萨仁一人。
再之后,山坡上就没有人了,萨仁嫁到了后金。
两个部落之间的仇恨随着时间淡去,林丹汗成为嫩科尔沁最大的敌人,他要一统草原的野心越来越强,不停出兵,攻打嫩科尔沁的亲部。嫩科尔沁不得已,只能倒向后金。
多尔衮与多铎,都是在天聪三年征讨察哈尔多特罗部时扬名,分别得到墨尔根戴青和额尔克楚虎儿的称号。
他们,拯救了嫩科尔沁,使之免于被林丹汗吞并的下场。
萨仁也主动、被迫转变了部分观念。
“其实我也想过,跟多尔衮好好过日子,她们都是这么劝我的,说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后金的巴图鲁,帮助嫩科尔沁,打败了林丹汗。多尔衮是睿智的勇士,墨尔根,聪慧,戴青,勇士。他是个很好的人,也一定不会跟我计较。”
“然后,我又遇到了他。”
她再次遇见那个记忆中那道高大的身影,他已经成了阶下囚,从前总整整齐齐穿在身上蒙古袍,变成了粗布烂衣,牛皮银腰带,变成粗糙的麻绳,再不悬挂匕首,也不垂下精致的箭巾。
他身边,还有好几个萨仁从前认识的男伴。
有人认出了她,大喊道:“萨仁。”
这声响引来了看守的鞭子,青年听见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尽量直起佝偻的肩背,那双黑色眼睛抬起时,却没有一丝光,多年光景,他似乎已经不再认识萨仁,只是麻木而空洞的望着眼前贵妇,长大的姑娘,美丽得如天上圆月,更换少女装扮,成为了后金的贝勒福晋。
萨仁望着他们,泪水簌簌而下。
命运抽刀而下,将人和人浅薄的缘分斩成两段,她在看到开始那一瞬,也看到了不可逆转的分别结局。她憎恨这样的命运,仇恨将这一切苦难带给自己和部落的后金。
她骑着马,想要跑出建州,可是马儿撒开四蹄,草原却无边无际,她看不到家的方向。不知道跑了多远,她从马背上跌落,摔晕过去,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在多尔衮背上。
“你要是想死,也找个近一点的地方死,否则我还要跑很远来给你收尸。”多尔衮拿萨仁没办法了,天天互殴也不是事,只能避而远之,避着避着,她又离家出走,他真的烦了,“你到底想怎样?要死就死,要活你就好好活。”
“我死也要死的离你远点。”萨仁咬牙切齿道。
多尔衮一听,将她放下,认真道:“那这儿刚好。”
“你让我死我就死?凭什么?”
多尔衮冷冷扫了她一眼,“你到底死不死。”
“我不死!我要活着,我要看着你先死!你这个病秧子,一定会死在我前面的。”萨仁声声掷地。
此后,她的最大目标就是好好活着,看着所有人去死,去死,都去死,长生天会惩罚所有造恶者,让他们的灵魂坠入烈火中,不得解脱。心中有地狱,萨仁也在地狱。
萨仁泪如雨下,“我忘不掉,我还记得少时部落中所有的欢声笑语,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笑,男伴女伴们都开心的笑着,憧憬着将来的日子,我听着他们描述未来,觉得一切似乎都应该这样。”
“他们是我的朋友,曾经真正带给我欢乐的人,我看着他们,沦为阶下囚,原本美好的命运被踏碎成满目疮痍,我很难过,可是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幽兰很会哄我开心,我希望她.....可以过得好一点。”
好一点,把她理想中的生活,过下去,可是世上好物不牢固,彩云易散琉璃碎,似乎每个人,都不能得到真正的圆满。
萨仁不能接受现在的一切,这和年少憧憬时,有着天差地别的现状,命运被踏碎,满目疮痍,她拼凑不起那些碎片,只能张开手,任一切随风而去,她望着远方落下的夕阳,泣不成声。
童尘看向于微,两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陪着她,静静坐在山坡上,夕阳万丈,金色的光芒笼罩整片平原,远方一线日落,牧羊人驱赶着羊群,往羊圈方向而去。
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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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56章萨仁故事线已经修改。
一点点bug,她绝对是没见过九部之战的。[狗头叼玫瑰]
第83章 身份 身份的转变
于微到家时, 多铎和多尼都还没睡,桌上凌乱放着很多东西,堆得满满当当, 一方空隙被他硬推出来,堆着一道一道的柿子皮, 多铎用小刀将柿子切成小块, 喂到多尼嘴中。
多尼捧着块柿子,啃得起劲儿。
见于微回来了,多铎用余光扫了她一眼, 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一样, 低头继续喂多尼吃柿子。多尼见到于微,也不要柿子了, 朝于微伸手, 啊啊叫了起来。
多尼这么一叫,多铎就没办法再装看不到于微, 只得将孩子抱起来, 于微伸手接过。到了额涅怀里,多尼又要柿子, 多铎又切了一块给他, 柿子是脆柿子,皮上还带着一点点青。
于微怕柿子没熟, 伸手拦了多尼往嘴里送柿子的手, 同时问多铎道:“这柿子熟了吗?不涩吧?”说着, 她低头,在柿子上咬了一小口,这柿子看起来青,却一点不涩, 入口又甜又脆。
她这才放心给多尼吃。
多铎见状,冷笑声,阴阳怪气道:“你倒难得这么关心多尼,怎么,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了?”
于微抬眸,看了多铎一眼,目光垂下,落到桌上满桌琳琅,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一桌,似乎都是多铎带回来的,事出突然,她担心萨仁的安危,也担心诡秘一个人应付不来,忽略了刚回家的多铎。
他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想必即便在外,也是处处挂念她们母子,满心欢喜回家,却受到冷遇,换谁心里都不会太舒服,于微稍作思索,温声道:“好了,我这不是着急吗。”
“多尔衮阿哥在外,留下府中一群女人,九王府出了事,你是他的兄弟,咱们家当然要帮忙看顾。琪琪格还小,出了这种事,巴特玛分身乏术,抛开你们兄弟的血缘不说,她和萨仁也都是我的姐妹,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铎的不满并不在今日一天,面对于微的一时示好与解释,他不仅没有就坡下驴,反而愈发生气起来,“你就只在乎你那个妹妹,你还记得你是个有丈夫、儿子的女人吗?”
“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是我的福晋,阿哥的额涅,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家里,整日朝着外面是什么意思?她们一出事,你就担心,你就不担心,你出去的时候,自家遇到什么事吗?”
“别人的妻子是如何服侍她们的丈夫,大汗的福晋们是如何对待大汗,你不说跟她们一模一样,我也不求你对我无微不至,可你也不能将我视作无物,完全不存在吧!”
“多尼还小,他连路都还不会走,你就不能在家待着,陪着他,教他说说话,走走路吗?外面都是别人家的事,多尔衮阿哥家的事,他也未必喜欢你插手。”
他在路上看到什么都想着带回去给福晋和孩子看看。
树上的柿子,她或许会喜欢吃,不过这东西不好带,多铎专门留了个心眼,在回城路上摘的,还挑了比较硬的柿子,装在皮袋中,塞上干草,唯恐磕碰。
林子里落下的栗子、榛子,他看着品相好,心想不管是做做糕点还是炒着吃,都别有一番风味,冬日来到的时候,他们坐在炕桌上,吃着香甜的干果。
他将她和孩子放在生活中首位,但她的生活.....似乎有些丰富多彩了,自己不过是其中一环,多铎越想越生气,可多尼坐在他身边,当着孩子的面,他无法宣泄出自己心中的不忿,只能压抑着怒火。
将一个人放在世界中心的时候,就不可避免的想让自己也成为对方世界的中心,爱,需要回应。
多铎越想越生气,干脆不理她。
他只有这一个拙劣的办法,不能开口,一旦开口,就显得自己在意,就输了,他放不下面子,只能用冷漠宣泄着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不满,试图让于微感觉到自己的情绪。
可他到底忍不住,一张嘴,就什么都说出来了,一说,就如洪水般滔滔不绝,他说着,目光不停看向于微怀中多尼,尽量降低语调,不吓到孩子。
于微静静望着眼前怒不可遏的多铎,有一瞬,她忽然觉得眼前人陌生,伴随着对他强烈情绪的感知,于微也察觉到这汹涌情绪背后的侵占感。
他对自己为闺蜜付出过多关心,而感到不满,这种不满,让王府院墙搭起的圈,变得清晰分明起来。正所谓,婚姻是围墙,墙内的秩序,和外面的秩序,截然不同。
旧有生活秩序和新生活秩序不可避免的产生冲突,多铎就是墙内的秩序。
墙内所有人都以他的喜怒哀乐为中心,因为他在墙外掌握绝对的权利,所以他在墙内也掌握绝对的话语权,正所谓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权力的中心,往往也是情绪的中心。
于微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他就是一个老款男人,一个脑海中充斥着无数繁文缛节、条条框框的古代男人。但新款、现派男人,跟他也差不多,家庭像是无数道墙,将原本亲密的,分割成无数块。
她抿唇,低头拍了拍怀中多尼的后背,冲他笑笑,被多铎连炮珠般的质问打的有些发愣的大胖小子见额涅笑了,也咧嘴笑了。多铎扶额,别开头,不看她们母子。
于微将多尼交给阿雅,让她抱出去。
室内只剩下两人,一时陷入压抑的寂静中,于微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该说什么,多铎这摆明了,让她在自己跟诡秘中做出抉择,好复杂的问题,堪比‘老婆跟老妈同时掉水里’这一世纪难题。
好复杂。
太复杂了。
多铎见于微久久不语,更生气了,站起身,就怒不可遏的离开了屋子。于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长叹口气,仔细想想,她也还没有适应妻子、母亲这一身份。
她甚至不知道这身份是什么东西。
她对妻子的定义还停留在可以合法拿走对方遗产,合法睡觉的层面,就没有更新进展了。
至于所谓照顾起居,她干了,让家里的下人干什么?
于微觉得头痛,伸手按上太阳穴,眩晕的感觉伴随着突突的刺痛越来越强,山坡上风大,陪萨仁多坐了会儿,头就开始痛起来。她以前不相信有月子病这种东西,现在信了。
真的信了。
“来人。”于微立刻叫道。
得知于微生病,次日童尘来看她,于微头上扎着抹额,脸色已经恢复如初,当着姐妹的面,她满不在乎道:“没事,小事。”全然忘了自己头疼时‘哎呀’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狼狈。
两人说了几句,童尘道:“我想让萨仁改嫁。”
于微想了想,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毕竟,一群人的世界,的确拥挤了点,那日在山坡上,她们也知道了萨仁心中所想,这是桩大家都能得利的买卖。
“多尔衮和我发誓,如果能找到机会,一定会将她们送走,李福晋暂时走不了,是因为有礼教,她回不了朝鲜。我帮那些朝鲜女人,也有自己的私心,等她们能自立了,李福晋也可以成为她们。”
“至于蒙古和满洲的福晋,她们改嫁的自由稍大,可是萨仁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亲戚,人也很好......”童尘顿了一下,抬眸对上于微的眼睛,郑重道:“我要看看,多尔衮的诚心,他究竟在骗我,还是真的会这么做。”
于微明白闺蜜所想,想了想,问道:“你问过萨仁吗?淑侪格格是年纪还小,但萨仁....她比多尔衮还年长几岁,未必愿意改嫁。”
这是一个年龄焦虑很严重的世界,十多岁就能结婚,不到三十能当祖母,萨仁比多尔衮还大两岁,已经是祖母辈的人了,自愿的还好,逼着人‘夕阳婚’似乎.....
童尘点头,“我会去问她,你先好好养病。”
不怕生病,就怕不知道症结所在,童尘从那日萨仁断断续续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命人探访,盛京城不大,却也有十多万人,想找几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童尘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谁料真让她运气爆棚,找到了一些当日萨仁的玩伴,他们从当初的蒙古左右营,被编入了现在的蒙古八旗,人在旗,而非过去的奴隶身份,童尘以为有门。
因为不知道具体是谁,她准备先和萨仁商议,去做多尔衮的思想工作,为萨仁追求到单身身份后,再图下一步进展。
她和萨仁说了这件事,萨仁得知童尘的计划后,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她望着眼前不满二十岁的稚□□子,忽然笑了,她笑的悲怆而凄凉,满目泪花,坚定道:
“好啊,要是我能离开多尔衮,我就去找他。”
童尘也松了口气,她其实也有点担心萨仁不愿意离开,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萨仁已经从少女即将步入中年,十几年的分割,世事变迁,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抛弃现在的安定,去追求心中一点点执念。
谁知道再见那点执念,它又是什么鬼样子呢?
于微和多铎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互相不理,她不想在家里待着,童尘想找点事,分散萨仁的注意力,让她不要郁郁寡欢,三人便出门,去庄子上查看那群朝鲜女子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