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珩微微侧头, 用沉稳的声音安抚她:“别怕, 有我在。”
仅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由他说出口,仿佛天然就能让人无条件信服。
明明他只是她雇来的导盲犬,不是什么护卫犬或者军犬,但不知为何,潜意识里她莫名地相信宿珩能够搞定眼前这群叛乱的兽人。
可一旦这个念头浮现,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违和感。
她好像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他此刻顶着的是人类的样貌,不要将他当成兽人了。
一阵恐惧忽然涌上她的心头。
不再是对不远处蛇族兽人与其他虎视眈眈的叛乱兽人的恐惧,而是对于她与宿珩的关系即将濒临崩溃的恐慌。
她逼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到此时紧张的局势上去。
远处站着的蛇族兽人,显然发现了宿珩兽人的身份,故意对他说出了兽人的语言。
距离太远,她即没有听清, 也根本听不懂。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认识,姜璎隐约想起,去兽人职业介绍所接走宿珩的那一天,在橱窗里与他们对话的,好像也是一个蛇族兽人。
他们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
蛇族兽人在巨大的霓虹广告牌上蹲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宿珩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看来,你不止是上赶着给她当狗,还试图抛弃兽人的身份啊。 】
蛇族兽人轻蔑地嗤笑一声,【怎么,你以为让自己看上去是个人类,就真的能被人类所接受吗?醒醒吧,他们从骨子里厌恶兽人、排斥兽人,看看我们如今的下场就知道了——你旁边那个小姑娘也一样,在她眼里,你永远都是狗,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
兽人当然最懂同族的感受。
蛇族兽人短短的几句话,就精准地戳到了宿珩的痛处。
他没有资格为自己辩驳什么,却仍旧选择在同族的面前维护她。
【不是所有人类都如你所说的那样。 】宿珩丝毫没有退让,【她与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类不同,她不是你们的敌人。离开这里,我不想与你们为敌。 】
他的确对蛇族没有什么好印象,可面前的蛇族兽人,以及其他逃亡中拼死一搏的兽人,曾经都只是安安稳稳生活在联邦,想要过正常生活的普通兽人而已。
若非逼不得已,他并不希望和他们动手。
可眼前的这群兽人显然不这么想。
他们憎恨人类,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在他们眼里,所有人类都是一样,无一例外。
就如同人类中的极端抵制派,将两个种族之间划上了分明的界限,在这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之中,是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了的矛盾。
蛇族兽人大笑起来。
他尤记得当初在职业介绍所时宿珩释放出的压迫感,起初还忌惮着他,可此刻他护着一个人类的样子实在是令他觉得可笑。
在联邦人类的死亡威胁之下,其他的一切都不足为道了。
【这么维护这个人类啊? 】
他嘲笑道,【怎么,你们睡过了? 】
【够了。 】宿珩神色一凛,瞬间朝对方释放出强大的威压。
【啧啧啧,看来是没睡到啊。 】蛇族兽人的表情更加嚣张了,【都说你们犬科兽人会舔,没想到是真——】
【喂!乌洛斯! 】
一旁的另一个犬科兽人打断了他,【我看你愿意站出来带领大家反抗联邦,才决定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
被称作“乌洛斯”的蛇族兽人露出阴毒的眼神:【没什么意思,你何必要对号入座? 】
【你! 】
眼看着他们就要闹起内讧,一个稍微年长的兽人慢悠悠开口:【都别闹了。你们没有发现,那个兽人身后的人类少女,是新闻里靳从悯那个儿子的未婚妻吗? 】
两人瞬间闭了嘴,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姜璎身上。
尚未恢复视力时,姜璎向来对视线不敏感,只在后来才能感受到来自宿珩的那束目光。
可此刻,对面众多兽人的目光同时刺在她身上,让她如坐针毡,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才忍住没有朝他们回望过去,从而暴露出自己看得见的事实。
除了救过尚且年幼的原作主角柯施澜外,姜璎只接触过宿珩这么一个兽人。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身为人类的她在她想要保护的群体面前,是被他们如此怨恨着的存在。
也从未想过,兽人们看她的眼神,竟会是如此恶毒。
而她十分清楚。
这都是人类作下的恶,所结成的果。
就像她开始意识到原作的反派boss并非纯粹的恶一般,她也在审视此刻自己正面对的“恶”。
原来真的没有绝对的是非善恶之分。
姜璎想,她都如此摇摆不定,夹在她和同胞之间的宿珩,应该更加难以抉择吧?
可事态发展至此,已经无法轻易收场。
在对方“道破”她与靳储昀那次作秀的虚假关系时,对面所有兽人的眼神都变了。
下一刻,无数的攻击朝她袭来。
兽人的攻击不似人类只能利用工具,每个种族的兽人都有独特的攻击手段,手无寸铁的人类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甚至就连普通的枪.械,也无法对付一些拥有特殊防御能力的兽人。
她只在影视作品中看过这样的场面,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一时间僵立在原地。
站在她身前的宿珩也没有动。
他不知道做了什么,仅仅一个眼神就将几乎全部攻击化解。
可挡得住物理攻击,却防不住不知何时已经融入周遭空气中的毒素。
姜璎毫无防备地陷入幻象之中。
……
她知道这是幻觉。
周身似乎是某一处实验室。
四处都是肃杀的白墙,一片阒寂无声中,弥漫着死亡般的氛围。这种恐惧感要比死亡沙漠带给她的更甚之,即便知道这也是一场“噩梦”,她仍是不自觉地在这看不到活人的长廊中奔跑起来,想要找到逃离的出口。
死白的通道狭窄、冗长,不断地重复,重复。
姜璎跑了很久,几乎筋疲力尽时,终于看到了前方伫立着的人影。
头上顶着一对兽耳,身后拖着长长的豹尾。
姜璎认了出来,那是年幼时的宿珩。
少年伫立在原地,看着头顶空洞的白墙。他明明站得笔直,却让人觉得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分明沉默得一言不发,却仿佛听得见他内心震耳欲聋的哭嚎。
她这才注意到,他所处的位置,似乎是一个圆形的角斗场。
在那里,原本惨白的地面被染出一片片鲜红。
似乎有什么东西躺在那一处处血迹之上,看上去是一团团黑雾,她看不清。
可潜意识立刻告诉了她那是什么。
这是宿珩的过去。
那些都是死在他手下的,与他同为实验体的兽人同胞。
他不愿看,不敢看。所以呈现在她面前的,也只是漆黑的影子。
姜璎看向他的右手。
那只崭新的机械义体上沾满了血,无力地垂在他的身侧,攥紧的拳不住地颤抖。
她想起他从不愿被人看到那只义体,也从来没有用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牵过她的手。
场景在这时突然跳转。
年幼的宿珩在实验室的手术台上陷入昏迷。长时间的高烧不退,让他几乎濒临死亡,可各项身体指标都无比正常,脑部的控制芯片也运作如常,研究所的科学家们找不出他醒不过来的原因。
他几乎被放弃了。
像一台废弃的机器一样,即将面临报废处理。
或许这样也好——
姜璎的脑海中冒出了少年内心的声音。
这样他就和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同胞一样了,不至于带着这份愧疚和罪孽苟活,悔恨自责到死去。
可被调任过来的一个老科学家找到了他昏迷不醒的症结所在。老妇人每日来他的床边,告诉他还有一个同胞活着,他应该醒过来,去找到他,拯救他,带着同胞们的希望活下去。
在这个“善意的谎言”之下,少年醒了。
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从鬼门关回来的他,成了成功移植义体、适配脑部控制芯片的第一个,也是目前的唯一一个兽人。
因为这次经历,反而激发了他潜藏的能力,负责拜列尔帝国实验室的靳从悯得知后,计划将他培养成战争机器。
无尽的实验和杀戮接踵而来。
少年无数次挣扎着想要逃跑,却都被大脑里的芯片控制折磨,生不如死。
最后,又是那位老妇人看不下去,偷偷帮他取出了芯片,带着奄奄一息的他逃出了实验室。
少年的未来,似乎迎来了转机。
老妇人偷偷抚养他长大,来自这个日渐衰老的人类的爱意,让少年渐渐从黑暗的过去走出来,一度让他与人类和解。
姜璎以为这就是结束,幻象中的梦境终于要以美好的方式结局。
可少年的噩梦却远远不止如此。
画面再次变换。
察觉到了少年的逃离和老妇人的背叛,拜列尔帝国派出精锐部队搜查二人的下落。
靳从悯表面温文尔雅,标榜着“兽人为人类的未来做出奉献,是人类的英雄”,却从未将实验室中的兽人当做“人”。
就连报复,都要用最恶劣,最诛人心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