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能带来一些师部的最新动向,或者顺手帮舒染解决一些物资上的小麻烦,体贴又不逾矩。
“舒染,你最近可是名声在外了。”一次课后,杨振华和她并肩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师部机关里,谁不知道教育科来了个又能干又漂亮的舒组长?连政治部那边都有人打听你。”
舒染笑了笑,语气带着点自嘲:“杨干事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就是赶鸭子上架,尽力把事情做好,不给孙处长和咱们教育科丢脸就行。”
“你太谦虚了。”杨振华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柔和,“孙处长对你可是赞不绝口。等学习班结束,你也许就正式留在师部喽。”
舒染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切听从组织安排。我现在就想把手头的工作做好。”
她心里清楚,杨振华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孙处长让她牵头小组,本身就是一种培养和考验。只要她交出的成果足够漂亮,留在师部教育科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正合她意。
只是,偶尔在深夜独处时,她会想起畜牧连的夜空,想起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想起王大姐的关怀,想起李秀兰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那个塞在她门缝下的的信纸。
她甩甩头,将这点思绪抛开。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第118章
这天, 舒染被叫去参加一个由林副政委主持的关于全师教育工作的座谈会。
参会者除了师部相关领导,还有各团主管教育的干部和少数学习班学员代表,舒染因其在小组中的突出表现, 也在受邀之列。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林副政委坐在主位,话不多, 但每句都切中要害。他听取了几个团的汇报后,将目光投向了学习班这边。
“听说,你们这次学习班, 搞了个小组,在总结基层经验?谁负责?”
孙处长连忙示意舒染:“林副政委,是这位舒染同志负责。她原来在畜牧连搞扫盲和基础教育,很有办法, 这次总结工作也做得非常扎实。”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舒染身上。
舒染站起身, 不卑不亢地说:“报告林副政委, 学习班基层经验总结小组临时负责人舒染, 正在按照孙处长的指示, 梳理提炼适用于全师不同环境的扫盲和基础教育核心方法与原则。”
林副政委打量了她几眼,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
“哦?核心方法与原则?说说看。”
舒染早有准备, 言简意赅地将小组讨论形成的几条核心原则阐述了一遍,并结合了畜牧连、赵红英和王铁柱所在连队的实际案例, 语言精炼,逻辑清晰, 既有高度又不空洞。
林副政委听完,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又问:“听说, 你和林雪舟同志在畜牧连的工作方法,有些不同?”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会议室里安静下来。众人都知道林雪舟和林副政委的关系,也隐约听说过启明小学的“土洋之争”。
舒染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镇定下来。她不能贬低林雪舟,也不能否定自己。
“报告林副政委,林雪舟同志理论功底深厚,工作认真负责,我们只是在具体教学方法上有一些探讨。我认为,理论指导和实践探索是相辅相成的。林同志带来的系统知识,对开阔孩子们的眼界、提升教学规范性很有帮助。而我们在实践中摸索出的一些方法,或许能为理论提供更丰富的注脚和检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尽最大努力把孩子们教好。”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林雪舟,也捍卫了自己的价值,将分歧定义为目标一致下的探讨和相辅相成,滴水不漏。
林副政委看了她一眼,半晌才缓缓开口:“目标一致,方法可以探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们能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很好。”
他没有再追问,转而询问起另一个团的工作情况。
舒染暗暗松了口气,坐了下来,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刚才那一关,算是过去了。林副政委的态度,似乎更倾向于一种平衡和观望,只要她和林雪舟能把示范点搞好,方法之争他并不想过多介入,甚至乐见其成?这对她来说,是个有利的信号。
座谈会结束后,舒染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杨振华等在门口,对她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低声道:“应对得很好。”
舒染笑了笑,没说话。这种高层间的微妙博弈,让她感到一丝疲惫。
她回到招待所,发现门口放了点东西——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杏干,旁边还有一个崭新的玻璃墨水瓶。
没有纸条。
但舒染知道是谁放的。杏干是边疆的特色,墨水瓶则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之一,因为小组整理材料耗费墨水极快。
把东西抱起身,舒染开门进去。她拿起一颗杏干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
她走到窗边,看着师部大院,心里那些滞涩似乎被杏干的味道驱散了些。
她不能松懈,师部这片深水,她才刚刚试出点名堂,离真正游刃有余还差得远。
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摊开了稿纸。
经验总结小组的工作接近尾声,一份凝结了众人心血报告终于成型。舒染作为主要执笔人和统稿人,在其中倾注了大量精力,不仅系统梳理了方法,还加入了大量生动案例和数据对比,使得报告内容翔实,说服力强。
报告呈送给孙处长后,很快得到了高度评价。孙处长特意把舒染叫到办公室,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小舒啊,干得漂亮!这份报告质量很高,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已经让人加紧打印,准备下发各团讨论学习,还要报送兵团有关部门。”
孙处长拍着那份报告,语气兴奋,“你这是为我们师,乃至整个兵团的基层教育工作,立了一大功啊!”
“处长过奖了,这是小组全体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舒染保持着谦逊。
“你的功劳最大,这一点谁都看得见。”孙处长摆摆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学习班马上就要结束了。关于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组织上已经有了初步考虑。”
舒染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孙处长看着她,缓缓说道:“组织上决定,正式调你到师部教育科工作,担任干事,主要负责全师扫盲工作的推广、指导和基层经验的总结提炼。同时,继续兼任畜牧连启明小学示范点的联络指导员,定期下去检查指导工作。你有什么想法?”
虽然早有预料,但正式听到这个任命,舒染内心还是涌起一阵激动。
师部教育科干事,这意味着她正式进入了师部机关,平台、资源、发展空间都与在连队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兼任畜牧连的联络指导员,也保证了她与根基的联系不断。
这正是她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佳位置。
她立刻站起身,“感谢组织的信任和培养!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一定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努力,为全师的教育工作贡献全部力量!”
“好!好!”孙处长连连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组织的期望。好好干!教育科需要你这样有朝气、有想法、能干实事的年轻同志!”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明亮又温暖。
她成功了。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为自己闯出了一条路。
消息很快传开。学习班的同学们纷纷向她道贺,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敬佩。杨振华更是第一时间找到她,笑容满面。
“舒染,恭喜!我就知道,你留在师部是迟早的事。这下好了,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工作上也能有更多交流合作。”
“谢谢杨干事,以后还要向你多学习。”舒染笑着回应。
成为同事,意味着和杨振华的接触会更多,他的那份好感,也需要她更巧妙地应对和维护。这对她来说,既是人际资源,也需要把握分寸。
她也没有忘记给畜牧连写信。在给王大姐、李秀兰和许君君的信中,她详细说明了自己被留在师部工作的决定,语气诚恳,解释了这是为了更好地推广启明小学的经验,为连队争取更多资源,并承诺会经常回去看望大家和孩子们。她希望得到她们的理解和支持。
至于陈远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单独写信。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大概不会喜欢这种形式主义的告知。而且,她潜意识里觉得,他或许早就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了。
正式搬到教育科分配的单人宿舍那天,舒染简单收拾了一下。
条件比招待所更好一些。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一种崭新且充满挑战的生活即将开始。
她推开窗户,看着师部大院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没有连队那种艰苦,却有着更复杂的规则和更激烈的竞争。
但她舒染,从不畏惧挑战。
夜色渐深,她正准备梳理工作思路,敲门声响起。
是宣传科的干事小刘,他抱着几份需要教育科会签的文件过来。
“舒染同志,这几份宣传稿,孙处长说请你先看看,把关一下涉及教育工作的内容。”
“好的,放桌上吧。”舒染接过文件。
小刘放下文件,却没立刻走,脸上带着点青年人藏不住事的兴奋,压低声音说:“舒染同志,还有个事儿……杨干事,就是杨振华干事,他托我私下问问,你这两天有没有空?他想请你去看场电影,师部礼堂明天放新片子。”
舒染微微一怔。她正斟酌着如何委婉回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口光线一暗。
陈远疆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形挺拔,脸色在廊灯阴影里看不太清,但周身的气压似乎瞬间低了下去。他手里抱着一个油纸兜,里面装着几个糖包和一个铝制饭盒。
小刘一回头看见他,吓了一跳,连忙立正:“陈、陈特派员!”
陈远疆没应声,目光先落在舒染脸上,随即看向小刘,最后看着桌上那几份文上,眼神有些冷。
“嗯。”
小刘被他看得发毛,赶紧对舒染说:“那……舒染同志,文件放这儿了,杨干事那边……”他话没说完,在陈远疆的注视下,硬生生把后半截咽了回去,几乎是贴着墙边溜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陈远疆迈步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他将网兜放在桌边,动作平稳,但舒染察觉到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路过食堂,有新做的肉菜。”他指了指饭盒,声音听不出情绪,又拿起那几个汤包,“红糖馅的,想起你似乎偏好甜食。”
舒染心里一软,道:“谢谢,你有心了。”
陈远疆却没再看她,他的视线落在小刘留下的那份文件上,又仿佛看向了别处。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愤有些凝滞。
随后,他低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舒染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舒染,”他叫她的名字,“师部的情况,比你想的更复杂。有些目光,有些心思,未必一眼就能看清。”
他往前走了一步,像是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急切。
“杨振华他的背景……”他顿住,似乎在权衡措辞,最终只是沉声道,“他接近你,未必……”
舒染看着他眼底的紧张,打断他:“所以,陈特派员是来给我做背景调查,还是来发布预警的?”
陈远疆被她问得一噎,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清澈坦荡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对杨振华邀约的欣喜或期待,只有了然和一丝……调侃?
他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和慌乱被这眼神安抚了些许,但随之涌上的,是更强烈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都不是。我是来告诉你,我后悔了。”
舒染一怔。
“我后悔当初觉得你留在下面更安全,后悔没有更早……”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更早地,站到你身边来。”
“舒染,”他又唤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刚刚站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我忽然发现,我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什么?”舒染仰头看他,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
“无法忍受,”他重复道,目光细摹着她的眉眼,像是要用目光将她锁住,“想象你坐在别人身边微笑的样子。哪怕只是想象,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舒染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他深邃眼眸里流露出的温柔。
“你大概不知道,”他声音压得像情人间的耳语,“老冰崖那一夜,你靠过来的时候,我一半身子冻得麻木,另一半……却烫得像要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