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前这混乱狼狈的景象:孩子们蜷缩在漏雨的棚子下,课本湿了,黑板花了,好不容易维持的一点教学秩序荡然无存。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艰苦,可现在,这哪里有点教室的样子?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棚子里已经没法待人了。
“不行,得出去。去连部仓库!”舒染当机立断,喊声压过风雨冰雹声。
没有雨伞。这年头,兵团里最常见的雨具是部队配发的油布雨衣,但孩子们哪有?舒染自己也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躲雨。
舒染一把将最小的一个孩子抱起来,扯着嗓子喊,“大的拉着小的!把本子揣怀里!低头,护着头!石头,阿迪力,你们协助老师!快!跟我走!”
她先冲进雨幕,招呼着孩子们。队伍跌跌撞撞,娃娃们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群逃荒的小难民。
好不容易冲到连队仓库门前,舒染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打着门,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浑身湿透。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是负责看守仓库的老孙头。
“孙叔!开开门!是我,连队小学的舒染!孩子们淋雨了,能不能让我们进去避一避!”舒染隔着门大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老孙头的脸探出来,看到外面一群落汤鸡似的娃娃,愣了一下,随即眉头锁得更紧。
“舒老师?这……这怎么行!”老孙头为难得直搓手,却没让开门口,“仓库重地,里头全是粮食、农具、物资!娃娃们浑身是水,带进来一地泥,把东西泡了潮了,这责任我可担待不起啊!马连长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孙叔!就避一会儿!雨小点我们就走!你看孩子们都淋透了,要生病啊!”舒染急道,雨水流进她眼睛里,又涩又疼。
老孙头堵在门口一直不让开:“舒老师,不是俺老孙头心硬……这仓库重地,里头都是公家物资、农具种子,这湿漉漉进去一群娃娃,磕了碰了,弄脏弄坏了东西,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啊!再说,这不符合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孙叔,你看孩子们都淋成什么样了!就避一会儿,雨小了就走!我看着他们,绝对不乱碰东西!”舒染急得不得了。
后面有孩子冷得直打喷嚏。
老孙头还是犹豫,探出头看了看天:“这雨瞅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你去连部问问马连长?他批了我就开门……”
问连长?等找到马连长,孩子们非得冻病一片不可。
舒染的心凉了半截。却也知道老孙头说的不是完全没道理,这仓库里的东西是连队的命根子,真弄坏了,她也赔不起。可看着身后的孩子们,她又不忍心。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陈远疆披着军用雨衣,策马冲到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雨衣下摆溅起一片水花。他应该是巡逻途中被暴雨逼回来的,额发也被打湿了几缕。
“怎么回事?”他扫了一眼挤在仓库门口的孩子们。
“陈干事!”舒染像是看到了救星,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赶紧说:“教室漏得没法待了,我想带孩子们来仓库避雨……”
陈远疆没等她说完,直接转向老孙头,“老孙,开门。特殊情况,一切责任我承担。”
“哎!哎!好!有您这句话就行!”老孙头瞬间松了口气,他也放下心来,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
仓库门被推开,里面干燥的空气夹杂着粮食、农具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快进去!”陈远疆说道。
舒染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顾不上多说,赶紧招呼孩子们:“快!快进去!别挤!慢慢走!”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仓库,挤在门口一片干燥的空地上,一个个不停地跺着脚上的泥水,好奇地打量着堆满物资的宽敞仓库。
舒染最后一个进来,放下孩子,自己也打了个寒颤。
陈远疆对老孙头吩咐了一句:“去找点能擦水的旧麻袋、破布来,再烧点热水,这么多孩子,容易生病。”
“欸!我这就去!”老孙头答应着,赶紧忙活去了。
陈远疆这才走到舒染身边,递过来一条干燥的灰色手帕。
舒染愣了一下,接过来,低声道:“谢谢。”
陈远疆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那群孩子们,又看向仓库门外肆虐的暴雨,“那个棚,平时上课就这样?”
舒染闻言有些无奈:“平时只是挤,漏风,前段日子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没想到一场雨雹就这样了。”
她抬起头,看向陈远疆,“陈干事,那地方,娃娃们受不了,我也教不下去了。”
陈远疆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必须有一间真正的教室!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出现在舒染的脑海里。
她想要有一间能遮风挡雨的,能让孩子们安稳坐下,能让她把黑板挂得堂堂正正的教室!要有窗户,要有不漏雨的屋顶,要有能写字的桌子。
这个念头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奉献,甚至不全是为了这些孩子。更是为了她自己。
她受够了这种捉襟见肘、狼狈不堪的教学环境!她需要一个能让她施展的开、能让她保住最基本教学的地方。她想要在刮风下雨时,能安心地站在讲台上,而不是带着孩子们抱头鼠窜!
雨还在下,舒染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她舒染,不能再这么凑合下去了。
第49章
雨后的戈壁滩, 空气里混着土腥味和草根的气息。太阳一露头,地面就蒸腾起水汽。
孩子们受了惊吓,舒染让许君君帮着挨个看了, 确认没人生病,才让孩子们一个个往家走。
她自己站在那汪着泥水的工具棚前, 头发还湿漉漉贴在额角,衣裳半干。
她没急着动作,先是绕着工具棚走了几圈, 仔细看了棚顶的苇把子是怎么搭的,墙根的土坯是怎么被雨水洇湿、酥掉一角的。然后,她找了根树枝,在泥地上大致划出棚子的长宽。
王大姐这时从食堂过来了, 她端着个冒热气的搪瓷缸过来:“舒老师, 快, 姜水, 驱驱寒。我听说你带娃娃去仓库避雨……娃娃们都没事吧?”
“都没事, 吓着了点。”舒染接过来喝了一口, 辣得嗓子眼发烫,“大姐, 咱连里,谁会盖房子?真正的土坯房。”
“盖房子?那可都是技术活。”王大姐想了想, “咱连以前的老职工,像是三排的张德贵, 好像早年给人打过下手。再就是基建队的人最懂, 可他们都忙着盖连部新办公室呢,赵主任盯得紧,哪抽得出手。”
舒染点点头, 没再问学生家长的事。她知道,这个季节,大人们都在地里抢收,挖渠的任务也没停,谁家都抽不出一个壮劳力来帮学校干这种私活。
连队里,同样一片暴雨过后的忙乱,但不同的是,不少地窝子门口有人在舀水,而远处,几排新夯的土坯墙已经立了起来,虽然简陋,却透着股扎实。
舒染回宿舍换掉了湿衣服。又摊开本子,用钢笔在本子上划拉着。
棚子长宽大概多少,得量准。土坯要多少块?老职工说过,打土坯是力气活,但连队冬闲时也能干点。椽子呢?芦苇滩能打苇席子,但得申请、派人。油毡最金贵,听说团部后勤有时有淘汰下来的旧货,能挡点雨就行……
她脑子里飞快计算,王大姐凑近一看,咂咂嘴:“哟,算啥呢?这棚子是不成了,一场雨就现原形。咱连队今年可是要盖两排土块房呢,虽说也是土坷垃砌的,可比地窝子强天上去了!”
舒染眼睛一亮,拉住王大姐:“大姐,打一听土坯要多少人工?椽子一般去哪弄?”
“哎哟,这我可说不准,你得问老把式。咋?你想盖房?”王大姐瞪大了眼。
“就想先把教室弄结实点,娃娃们不能总在漏雨的地方念书。”舒染语气平常,好像说的不是一件难事。
王大姐愣了愣,随即叹口气:“也是难为你……那你找找咱连的孙保管,就是老孙头!他以前在老家干过泥瓦匠。”
舒染记下了。
李秀兰探过头:“舒老师,画啥呢?”
“申请报告。”舒染头也不抬,“申请给咱们启明小学盖间新教室。”
“啥?”李秀兰和王大姐都惊讶着重新围了过来。
笔记本上画着个长方形小房子,标了尺寸,旁边密密麻麻写着需要的东西:土坯、木材、苇席、油毡……
“这……这能行吗?”李秀兰觉得这想法太大胆。
“不行也得行。”舒染笔下没停,“报告里得写明白,这不是为我舒染,是为了咱兵团的孩子不掉队,为了牧区来的娃娃能安心留下学文化,为了以后能给建设边疆出更多力。这面子上的道理得说足。”
她语气干脆,想法里却带着利己的务实。她当然想有个好点的环境教书。但这事,本身就利他,利集体。
第二天,她拿着那份报告和草图,先找到了马连长。
马占山正为雨后生产安排焦头烂额,接过那张纸,粗粗一扫,眉头就锁成了疙瘩。
“舒老师,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看,”他指着窗外,“生产任务重啊!劳力都扑在地里、渠上。盖房?哪来的指标?哪来的人工?赵主任那儿第一个就通不过!”
“连长,”舒染不慌不忙,“指标是死的,人是活的。土坯我们可以慢慢打,木材、油毡、苇席都可以用连队里淘汰下来的或者事压仓库的旧料子,或者我去团部后勤问问能不能淘换旧的。只需要连里同意划块地,必要时协调一下人工,批个条子就行。这教室盖起来,也是咱畜牧连的脸面不是?以后师部领导下来检查,看到咱们在这地方,娃娃还能在正经教室里念书,说明您能兼顾全局,既能抓生产还能抓教育!”
马占山沉吟着,手指敲着桌子。最后他把报告一推:“这事得上支部会。我先跟刘书记通个气。”
舒染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半。
第二天下午放学,舒染把孩子们送走,直接去了连部后面正在施工的工地。
地基已经打好,几个职工正在夯土墙,喊着号子。赵卫东果然在,正指着墙根跟一个老师傅大声说着什么。
舒染没凑近,就在远处看着。她看他们怎么固定夹板,怎么看土料的干湿,怎么把铡碎的麦草拌进泥里增加韧性。那个老师傅手里拿着个水平尺一样的东西,时不时比划一下。
看了一会儿,她转身去了仓库。
老孙头正在门口晒受潮的麻袋,看见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舒老师?稀客。东西又坏了?”
“孙叔,跟您打听个事儿。”舒染态度恭敬,递过去一根新铅笔,“咱们兵团盖一间像样的土坯房,标准是啥?墙多厚?用啥料?有没有章程?”
老孙头愣了一下,打量她:“哟,问这个?章程肯定有,基建队那儿有本破手册。至于料嘛……”。
他接过铅笔头,掰着手指头数,“土坯起码得是标准尺寸,一拃长,半拃宽,三指厚的那种,得干透,不然不承重。得用好土,碱小的。椽子得是直直的杨木或者松木,红柳枝子只能搭棚顶,当不了正椽。苇席要新打的,厚实。上梁还得挂红布条,麻烦着呢。”
“土坯的话,咱们连自己脱坯的地方在哪儿?”
“喏,西头涝坝边上那块平地就是。怎么,舒老师真想盖房?”老孙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先问问。”舒染笑了笑,“那手册能借来看看吗?”
“那可难,基建队当宝贝似的,而且上面都是图纸和数字,你看了也迷糊!”老孙头摇头。
从仓库出来,舒染又去了西头脱坯场。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那里玩泥巴,真正的脱坯工作显然已经停了,大概劳力都调去抢收了。她看到旁边堆着一些半干的土坯,拿起一块掂了掂,很沉,边缘粗糙。她试着用手指抠了抠,湿土坯很容易就掉渣。
她心里盘算着,这事远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简单。自己打土坯的话,土源、和泥、脱模、晾晒……需要专门的土地、大量的水和人力,她一个人加上几个孩子根本不可能。材料的标准、建筑的规程,她都一无所知。
晚上,煤油灯下,她在一张废纸背面列单子,计划着找基建队老师傅打听清楚盖房的具体流程、关键难点、所需工时。
接下来就是搞到那本手册,哪怕只看一眼,知道标准是什么。
还得请人核算材料,要精确到需要多少块土坯、多少根椽子、多少捆苇席。了解这些材料的来源和价格,如果用钱或工分折算的话要出多少。
最后是评估人力,除了可能的基建队支援,自己到底能组织起什么力量。
如果以上都不能成,那就需要寻找政策依据,有没有关于改善办学条件的上级文件?哪怕只是一句话。
第二天,她没有再去连部找领导,而是等在下工路上,拦住了那天在工地上看到的那个老师傅。老师傅姓钱,脸上皱纹很深,手指粗壮,沾着洗不掉的泥灰。
“钱师傅,耽误您一下。”舒染态度放得很低,“我是启明小学的老师舒染。想跟您请教盖土坯房的事。我们那教室前天漏雨漏得没法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