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笑笑:“王大姐,正好跟你商量个事……”她把牧区答应出人力的事说了,然后道:“……人家来帮忙,饭食上咱不能亏待了。我那箱子里还剩一些粮票,明天去换一点粮食和棉籽油,要是能买到肉更好,到时候想请你们做点饭,大家一起吃,让人家吃饱肚子干活,也当是给家属和娃娃们改善改善伙食。”
王大姐一听,嗓门亮起来:“这是正理!光让人干活不管饭哪行!地主家雇短工还得管饱呢!我跟家属们去游说游说,看看能不能凑一点野菜、干菜啥的。大家肚子里都没啥油水,估计都愿意呢!都是为了娃娃!”
她说着,风风火火就要转身去张罗,却猛地又想起什么,脚步顿住,转回身凑近舒染,声音压低,带着疑惑和关切:“哎,等等……染妹子,你刚才说……用粮票换?你那粮票,还有之前那些稀罕东西,都是从上海带来的吧?那可都是你压箱底的体己!这盖教室是公家的事,咋能让你自个儿往里贴补?这……这没这个道理啊!你都贴进去了,自己以后咋办?在这地方,没点东西傍身咋行?”
王大姐有点不赞同。在她看来,公家的事就得公家办,让个人,尤其是一个单身姑娘拿自己的好东西往里填,这说不通,也让人心疼。她生怕舒染是一时热血,干了傻事。
舒染看着王大姐真心实意为她着急的模样,心里一暖,笑了笑,解释道:“大姐,您放心,我没那么傻。我不是白贴。”
她掰着手指头给王大姐算:“我从上海是带了些全国粮票和一点糖果,但那才多少?坐吃山空肯定不行。我换给牧区孩子糖,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来上学,这叫教育投资。现在用糖和零碎东西换家长们的支持,换来劳力、换来材料、换来大家齐心,这叫以小博大。”
她眼神清亮:“您想啊,要是教室真盖起来了,娃娃们能好好上学,我省了多少心?扫盲任务早点完成,上面说不定还能有点奖励,给我评个职称、或者什么先进或者劳模什么的,就算没有,我把这群孩子带出来,那就是我的口碑。而且我一个人在这里想花钱也买不了什么,这比把那点糖和粮票攥手里发霉强多了,对吧?”
她顿了顿,语气更实在了些:“再说,我也不是全贴。大家凑的口粮是主力,我那点东西,就是引子,是敲门砖。让大伙儿觉得我这老师不是光动嘴皮子,也出实在东西,他们才更愿意出力。这叫……嗯……有来有往。”
王大姐听得一愣一愣的,仔细琢磨着舒染的话,脸上的担忧慢慢变成恍然又佩服的神情:“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这心眼子真是……七拐八绕的!比我想得深多了!”
她拍了下大腿,笑了起来:“行!你心里有谱就行!我还怕你犯傻呢!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这就去跟她们说,舒老师连从上海带来的宝贝都舍得拿出来给咱们换力气,咱们出把子力气、凑点口粮还有啥舍不得的!”
王大姐这下彻底没了顾虑,转身风风火火地就走了,开始挨家挨户去游说去了。
舒染看着王大姐的背影,轻轻呼了口气。她确实没那么无私,每一步都带着点生存的智慧和利己的考量。但这点利己,并不妨碍她同时也想为孩子们做点事。在这片艰苦的土地上,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把想做的事,一点点做成。
消息很快传开。家属们七嘴八舌,这个说出几碗豆面,那个说出两捆柴火。
又过了两天,连队西头脱坯场边上那块批下来的空地,总算有了点动静。
钱师傅被舒染请来当技术指导,背着手在旁边指挥:“地基得挖深点!这地方碱大!”
三四个会点泥瓦活的男人,还有闻讯来的两个牧民汉子,开始清理地面,挖地基沟。
孩子们跑来跑去,帮忙递点小东西。
王大姐带着几个家属妇女支起一口大锅,在远处避风处用土坯垒了个简易灶台,架上大锅,烧起了开水,旁边筐里放着各家凑来的杂粮饼子。
几个小娃娃兴奋地跑来跑去,被大人呵斥着离坑远点。
李秀兰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用旧木板搭的桌子,登记着谁来干了活,干了多久,领走了几件旧工具,用了多少材料——这都是舒染交代的,以后万一有什么,也说得清楚。
赵卫东骑着自行车路过,车速慢了下来。
他看了几分钟,看着那热火朝天却又显得有些简陋混乱的场面,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对跟在旁边的马技术员低声说了句:“看着点,要是他们的家伙什坏得实在不能用,业余时间帮着拾掇拾掇,别耽误正活。机修组那边,废零件堆里看看,有没有能凑合当夯锤、撬棍用的,让他们省点力气。”
这几乎算是最大的支持了。
傍晚收工后,人都散了。舒染一个人还在空地上,检查着晾晒的土坯和挖了一半的地基沟。忽然,她看到地基线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脚细细地踩实了一遍,旁边还放着两把换了新把手的铁锹。
她抬起头,四下望了望。一个骑着马的身影正消失在暮色里。
舒染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把铁锹,柄身光滑趁手。她用力往土里一插,轻松地撬起一大块板结的土坷垃。
第52章
地基沟挖了快十天, 才勉强有了个雏形。盐碱地的土,有砂石的地方很一镐头下去只能刨个白点,有的沙土地又松浮得不成型。
虽然有几个懂点泥瓦活的老职工, 再加上图尔迪和另一个牧民汉子,每天下了工过来抡上几个小时, 但是进度还是慢得让舒染心焦。
因为这段时间,舒染几乎没有什么精力和时间给孩子们上课,课程一点点被耽误下去。
舒染看着那浅坑, 心里明白,照这个速度,等冬天上冻了地基都挖不好。更别提后面还有更耗力气的打土坯。光靠这几个热心肠的人肯定不行。
她揣上笔记本,又去了连部。
马连长正对着张报表发愁, 看见她就揉太阳穴:“舒老师, 又咋了?地基挖不动?我就说嘛……”
“连长, 地基能挖, 就是慢。”舒染把本子摊开, 上面是她估算的土方量和需要的人工, “照现在这几个人,一天干俩钟头, 得挖到猴年马月去。我想申请,能不能让连里给来帮忙盖教室的人算点工分?不用多, 一天哪怕一两个工分,也是个意思, 大家干劲也足点。”
“工分?”马连长声音拔高了, “哪来的额外工分?生产任务完不成,全连都得扣工分!为你这事,已经算是破例了!”
“连长, 这不是为我个人,是为学校。”舒染坚持道,“而且,支部会都原则同意了,总不能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吧?哪怕不给工分,给张奖状也行啊,年底评劳模、评先进的时候,能算个依据,让大家知道组织记着这份功劳呢?”
马连长嘬着牙花子,没立刻反驳。评先进劳模这个由头,倒是有点吸引力。
这时,门帘一掀,陈远疆拿着个文件走进来,正好听见最后几句。他目光扫过舒染的本子,对马连长开口:“师长上次开会强调,基层连队要重视教育投入,包括必要的人力物力。特殊事项,可以申请折算部分义务工或者奖励工分,额度不大,但有政策依据。”
他话说得平淡,然后把文件递给马连长:“这是师部刚下的关于加强秋冬季思想工作的通知,里面提到了要鼓励各种形式的劳动竞赛和奉献精神,适当给予精神与物质奖励。”
马连长接过文件,低头翻看,眉头依然皱着,但口气松了点:“就算有政策……这额度也有限啊……”
舒染立刻接话:“有一点就行!主要是让大家觉得没白干,组织心里有数!”
马连长看看陈远疆,又看看舒染,最终叹了口气:“行吧行吧,我跟刘书记再碰一下。工分呢,最多一天一个半,还得看具体干了多少活,由负责的人记清楚了。奖状嘛,等教室盖好了,可以考虑给表现突出的发一张。就这样了!”
“谢谢连长!谢谢陈干事!”舒染心里一喜,知道这已经是重大进展了。她利落地收起本子,转身出去,脚步都轻快了些。
陈远疆在她出去后,对马连长补充了一句:“施工安全要注意,尤其地基深度和土坯质量,我让机修组过去个人帮忙看看工具。”
马连长挥挥手:“行行行,你看着安排吧。”
舒染没直接回工地,先拐去了供销社。
她用一点零碎粮票和钱,称了两斤硬水果糖,又买了几包香烟。看着柜台里新到的、印着红字的搪瓷缸子,她犹豫了一下,没舍得买。
抱着这点东西,她先去了张桂芬家。张桂芬正在纳鞋底,看见她来,忙起身。
“桂芬嫂子,跟你商量个事。”舒染把糖和烟放在炕桌上,“连里松口了,来帮忙盖教室的,能给算点工分,干得好的还能评奖状。我想请你在家属里面多动员动员,让嫂子们闲了也去搭把手,和和泥、递递东西、烧点水都行,也回家跟自家男人说道说道这好处。我这点东西,给干活的人甜甜嘴、解解乏。”
张桂芬一看那糖和烟,眼睛亮了亮,随即拍着胸脯:“舒老师你放心!这是好事!工分奖状都是实在的!我这就去跟她们说!那帮老娘们儿,听说有这好处,准保积极!自家男人也能使上劲!”
从张桂芬家出来,舒染又去了王翠花和其他几家相熟的家属那里,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消息很快在家属区传开。
第二天下午,工地上明显热闹了不少。
除了原来的几个男职工和牧民,又多了七八个妇女。有的帮忙用铁锹翻土和泥,有的帮着把挖出来的土运到一边。
王大姐指挥着两个妇女,用三块土坯支起个简易灶,上面坐着一口大锅烧水。
舒染收集来的那些旧农具也派上了用场。
那断把的镐头重新绑了木棍,虽然别扭但也能用;破铁皮桶用来盛水;锈镰刀磨了磨,用来砍断芦苇;那半截麻绳用来拉线定位。虽然都是凑合,但总算不像最开始那样捉襟见肘。
舒染又去了食堂,找到胖师傅,塞给他一小包水果糖和一包烟:“师傅,天热,大家干活辛苦,我想烧点绿豆汤给大家解暑,你看食堂能不能……”
胖师傅掂掂糖,完全没有了第一次见面那样蛮横的样子,脸上笑开了花:“哎呀,舒老师你太客气了!绿豆汤好说!还有点陈年绿豆,我这就给你熬上两大桶!保证熬得沙沙的!”
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李秀兰带着两个半大小伙子,用扁担抬着两大桶绿豆汤颤巍巍地来了。她额头上都是汗,脸蛋红扑扑的。
“舒老师,绿豆汤来了!胖师傅还给加了一小把糖呢!”李秀兰声音里带着点小兴奋。
“太好了!秀兰,快招呼大家歇会儿,喝口汤!”舒染赶紧迎上去。
干活的人们纷纷围过来,拿着各式各样的碗盅。
舒染给大家分着绿豆汤,又给每个男劳力发了支烟。糖则主要分给了妇女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大家喝着甜丝丝、沙糯糯的绿豆汤,抽着烟,说着笑话,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李秀兰没闲着,她拿出那个登记本,凑到每个人跟前:“叔,婶子,你们今天都干了啥,干了多久,跟我说一下,我记下来,好算工分……”
她问得仔细,记得认真。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挺斯文的年轻小伙正好也在旁边喝水,他是连部的文书,叫张建军,被派来帮忙记录土方量。
他看着李秀兰一丝不苟的样子,忍不住搭话:“李秀兰同志,你这记得真仔细。”
李秀兰抬头,脸更红了,“舒老师交代的,不能记错了,亏了大家。”
张建军推推眼镜:“是啊,台账清楚很重要。你这格式可以再优化一下,我帮你画个表格吧,更清楚。”他说着,就拿出自己的本子和铅笔,三两下画了个简单的表格,标注出姓名、工种、工时、备注。
李秀兰凑过去看,眼睛一亮:“哎呀,这样真好!一目了然!张文书你真厉害!”
张建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没什么,就是顺手。”
舒染和王大姐交换了一个眼神。王大姐低声说:“这小张文书人挺实在,老家山东的,父母都是农民,没那么多弯弯绕。”
舒染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过后,她特意找了些需要誊写的教学计划、物资清单之类的活儿,以“自己忙不过来,秀兰字好又心细”为由,让李秀兰去连部找张建军对接或者请教格式问题。一来二去,两人接触自然就多了起来。
李秀兰脸上笑容多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对着周文彬时怯懦又带着滤镜的崇拜,她现在眼睛里都是某种被认可、被平等对待的明媚。她依旧忙着豆腐坊的活,但一下工就往工地跑,登记、帮忙,有时还会和张建军讨论几句怎么记账更清楚。
周文彬那件事带来的阴影,似乎在忙碌和这种健康的接触中,渐渐淡去了。
地基在增加了人手后,进度快了不少。但接下来的打土坯,才是真正考验力气和耐心的活儿。
打土坯的场子选在了西头涝坝边那块平地上。钱师傅又被舒染请来当总指导。
“土要好土!碱大的不行!得去那边红柳沟底下挖那黄黏土!”钱师傅叉着腰指挥,“水要适量!多了烂,少了散!和泥的时候要把铡碎的麦草节子均匀搅进去!不然干了就裂!”
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被派去挖土挑土。妇女和半大孩子们负责把麦草铡碎。和泥是个力气技术活,由钱师傅带着两个老职工干。
土坯模子是木头做的,像个没底的长方形盒子。需要把和好的湿泥用力摔进去,抹平,再猛地扣出来,一块土坯的雏形就成了。这活需要极大的臂力和巧劲。
最初几天,进度慢得可怜。不是泥和稀了扣不成型,就是干了裂口子。男人们轮番上阵,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也打不出多少合格的坯子。晾坯场地上,歪歪扭扭的土坯排得稀稀拉拉。
舒染看着心急,也挽起袖子想上手试试。她用力端起一铁锹泥,摔进模子里,手忙脚乱地抹平,一扣——泥滩了一地,根本不成型。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钱师傅摇头:“舒老师,这活不是女人家干的,吃劲得很!”
舒染不服输,又试了几次,不是扣散了就是形状难看。最终她选择放弃,手上身上都沾满了泥点。她笑着说光有热情不行,还得靠经验和力气。
赵卫东偶尔背着手过来溜达一圈,看着那可怜的产出,没再说什么风凉话。反而有一次,看几个男人用的铁锹都快散架了,扭头对跟在后面的马技术员说:“去,把库房里那几把报废的铁锹头,安上结实点的木把,给他们用。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工具改善了,熟练度也慢慢上来了,打坯的速度终于快了一些。晾坯场上,一排排土坯延伸开去,整整齐齐的。
这几天的天气也很好,连续的烈日暴晒,土坯干得很快。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翻坯。
土坯半干的时候需要小心地翻立起来,让侧面也能晒到,这样才能干得透,硬度均匀。这活不算重,但极其繁琐,需要耐心。弯腰,起身,再弯腰,成千上万次。
舒染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孩子和妇女。孩子们力气小的,就两人抬一块。妇女们边干边唠家常,倒也热闹。
阿迪力带着巴彦、赛达尔也来了。他们一开始不得要领,手劲没轻没重,摔坏了两块坯。石头赶紧过去教他们:“要轻拿轻放,这样,手托底下……”
阿迪力学得认真,虽然动作笨拙,但再没失手。巴彦和赛达尔也跟着学。牧区的孩子干惯了活,一旦掌握了窍门,效率就上来了。
李秀兰和张建军负责记录晾晒的数量和批次。顺带着干干翻土坯的活。两人一个报数,一个记录,配合默契。张建军偶尔还会帮李秀兰把歪掉的坯子扶正。
许君君也耐不住一个人在卫生室呆着,一闲下来就赶紧背着药箱过来,来来回回地巡视,给磨破手的妇女孩子抹红药水,提醒大家戴草帽注意防晒,熬了淡盐水让大家补充盐分。
整个工地虽然效率缓慢,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持续地运转着。
舒染看着这一切,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她走到堆放旧料的地方,看着那些油毡和椽子,又看向眼前初具规模的坯场,仿佛已经看到了教室立起来的样子。
傍晚收工时,她特意找到钱师傅:“钱师傅,您看这坯子,还得晒多久才能用?”